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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
劳美

七月,我高中毕业,爹说,你先歇些日子,然后再让你爷爷给你找个活干。我说,你没想过让我去当兵?那可是好多人都抢着去的,如果提了干,可就光宗耀祖了。爹说,你闷不拉几的,出门准受气,我可不敢指望你光宗耀祖。我没理他。

没事可干,我就和栓子结伴去地里打青草。栓子十八岁,比我大一岁,他在去年高中毕业。拴子是我在村里唯一要好的朋友,他不仅个子高,眉眼也长得秀气,还会吹口琴,村里人都知道栓子的口琴吹得很好听。我到栓子家玩时,栓子总要摆弄那个口琴,口琴边是绿色的,中间是青色的不锈钢。他不几天就把口琴拆开,用清水洗一遍,再重新装好。我曾观察过,口琴的里面根本不脏,因为拴子很少吹它,平时还用一块干净的白布包着。我让他吹给我听,他就给我吹一支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里的歌。有时,腻味了,我们就说以后要做什么。我说,我就在村里种地,还能干什么。栓子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将来干什么,反正种地我是不想。我说,那你到底想将来干什么。栓子叹一口气,说,想有什么用。我才发现栓子好像有心事。我说,不论你想干什么,我都会支持你,我们是朋友。栓子笑笑,说,那就先谢谢你,柱子。

我去找栓子打青草,常常先到村东头,从青青家后的胡同绕到她家房前,然后再去栓子家。这些日子,我从青青家的房前走了七八次,都没有见到青青。

那天上午,我去找栓子打青草。走进青青家房后面的胡同时,我看到青青背着一个空筐子从对面走来。我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

胡同很窄。青青走到我面前时,腼腆地对我笑笑,她向后侧一下身,刚刚擦肩而过时,我叫她,青青。

青青回头,等我说话。我一时不知说什么,眼睛也不敢直视她。我看到了她穿的花色布鞋,鞋子的布面很旧,鞋尖处的底和面之间都张着一个小嘴。

柱子,有事。青青问。

我鼓足勇气抬头,看到了一双这些日子一直晃动在我眼前的那张妙不可言的脸。我紧张着问,你去干什么啊?

青青一笑,说,去给鸡打菜啊。

你该让你弟弟们去,日头多晒啊。我说。

青青说,他们在家看书呢。

青青有三个弟弟,她在家是长女。青青的爷爷是个地主,早死了,但青青家仍然是地主成份,青青的爹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可他的学问没有什么用处。我看到过他爹与社员们在一起割麦子,他被甩在后面远远的。青青的娘是个漂亮的女人,前些年我总听说村里有人沾她娘的便宜。我很少见到青青的娘出门。青青的娘有病多年了,在学校里我听青青说。

我说,你不怕晒吗,打菜,这本是男孩子干的活儿。
青青说,他们看书,长大了或许有用处呢。
我说,有什么用呢,你和我高中毕业,又有什么用。
青青笑笑,没有回答我,她向胡同口看看,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支吾着,说,我是来看你的,我来过很多次,都没见到你。
青青的眼睛忽闪着,问,你见我,干什么?
我也看看胡同口,那里有人一闪而过。
青青说,我知道你想什么了,我们,不可能的。

我上前一把拉住青青的一只手,她挣脱着,我的两只手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我说,怎么不可能,是你看不上我?

青青看看胡同口,她的手在颤抖,她说,不是,是我们的家庭。

青青的意思是说她家是地主成份,我家是贫农,我爷爷还是村长村支书。

我说,我不管这些,我这些天天天想你,我说的是真的。

青青想抽出她的手,我把她的手攥得紧紧地,她的脸上有些焦急。这时,我看到她的胸脯把那件洗得发黄的白衬衣顶起,一起一伏。青青发现了我的目光,说,柱子,你放开我,你不要欺负我。

我浑身一抖,松开了青青的手。

青青的泪眼含在了眼角,她说,柱子,想不到你这样……

我是真心的。我急忙说。

青青转身就走。我看着她一边走一边抬手抹泪的身影,急得直跺脚。

拴子家的大门上着锁。我闷闷地回了家,独自背起筐子出了家门。

来到村北河堤下的壕沟里,我开始打青草,才一会,就又被刚才见到青青时的情景闹得心里烦躁起来。我把镰刀扔在地上,抱了一些青草,走到壕沟沿上,把青草铺在棒子地里边的一块荫凉下,然后,躺到青草上,闭了眼。

听到棒子地外的喝斥声时,我继续在青草上躺着想自己的事。过了一会,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在说,谢谢你们,我不会有下次了,我会记住你们的大恩大德。我扑腾坐了起来,走到棒子地的外面,看到一个秃顶的带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就要走到跟前,他后面有两个护秋社员,他们手里提着几个青色的棒子正要转身向相反方向走。三个人同时看到了站在壕沟沿上的我。他们都怔住了。

我看到两个护秋社员嘀咕了一句,撒腿跑过来,嘴里还在喊着,不许跑。他们追到眼前这个男人,一起用力把男人摁倒,反背了他的双手,利索地用一颗绳子捆住。他们用一根木棍狠狠地在男人后背上打了一下,说,偷了棒子,还想跑,走,去大队。

男人挣扎着抬头看我,我看到他那张沮丧的脸。两个护秋社员把他提起来,推搡了他一下,他趔趄着向前走去。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开始后悔从棒子地里站了出来。男人叫王世仁,是青青的爹。

栓子告诉我他决定去当兵,我没感到意外。栓子比我有志向,人长得也不赖,他怎么会甘心在村里一辈子种地,再说实现他志向的几乎只有去当兵这条缝隙般的出路。栓子的爹是个老老实实蔫蔫呼呼的农民,三十好几时才有了栓子这个儿子,贫农,下中农,中农,他家的成分排在第三位,也算靠进了贫下中农的队伍。栓子的爹在生产队里干掏茅房的活,每天人们都会看到他挑着两个又脏又臭的铁桶在那些道边的茅房门口喊“有人吗”,没人回答时,他就把铁桶放下,提着一只走进茅房。栓子的爹把盛满桶的大粪挑到村外的粪场上。我记事起栓子的爹就干掏茅房的活。夏天里,那个粪场上臭气熏天,白天里,苍蝇蚊子黑乎乎一片。除了用马车拉粪的人们再没有人靠近那里。在拴子家,我总能闻到一股臭兮兮的味。小时,我爷爷领着我在村里路上走,栓子爹在前面走来,他刚要张嘴同我爷爷说话,我爷爷就对他说,快走吧快走吧。栓子爹就加急了脚步,走过去了。我看到,一些苍蝇紧追着他身后的两只桶,还有一些围在他的头上乱转,他身后留下的臭味撞得我直头晕。在我印象里,栓子和他爹的话很少,原因可能就因为他爹是个掏茅房的。我和我爹有时是直来直去的对着较劲,而栓子却不是,他是暗自跟他爹较劲,他爹总是低着头,对栓子投去的每一个眼神都视而不见。

栓子下午很早就来找我,他解释说他上午去外村串亲去了,没来得及告诉我。我没说什么。走到村北的河堤上时,拴子告诉了我他要去当兵的决定。

从上午直到和栓子走在河堤上,我都在考虑青青的爹被护秋社员押走的事,我在想自己是否可以向爷爷求情,让他从轻处理青青的爹,可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无法向爷爷开口。中午我爹说,我爷爷去公社里开会了,他还说,王世仁偷棒子被抓住送到大队了,始终被一根绳子反捆着手。我意识到,这件事全村人可能都知道了。

拴子说,村里一共有八个人报名,可只有一个名额。

我点着头。

拴子说,这次十七岁的就要,我打听了,是海军,柱子,我觉得自己条件很适合,我上午到一个在公社里上班的亲戚家问了情况。

我说,我也正好够岁数了。
栓子皱起眉,说,你也想去?
我说,我爹说我出门准受气,我就不信他这话。
栓子没有说话。
我又说,可我爷爷这一关不好过,他是不会放我出去的。

其实。拴子说,你的条件比我们这八个人都好,那七个人有三个是中农成分,四个是贫农,但他们都是初中毕业,只有我是高中毕业,可我们家也是中农,我问了,中农成分的这次原则上不考虑,政审很严的,可我不甘放弃这个机会,我一定要试试。

我又想起了青青的爹的事,说,其实,我也不想去当兵,可我又不愿让他们安排我干这干那。

栓子皱着眉看着我。
我说,你听说王世仁偷棒子的事了吗?
王世仁,偷棒子。栓子把眼睛睁得很大。
我说,是啊,现在可能还被捆在大队呢。
栓子一个劲地摇着头,说,他偷棒子,怎么可能?
我是亲眼看到的。这话差点从我嘴里蹦出来。我说,村里人可能都知道了。
栓子还是一个劲地摇头,说,怎么可能啊。

我没说话,沉默向前走,栓子走在我后面,我回头看到他低着头,步子有点沉重,我猜想他在想当兵的事,我站住,说,栓子,你别急,我不去当兵,但我会帮你的忙,让你当成兵。

浓烈的阳光照在栓子的身上,我看到他的眼里闪出了晶莹的东西。

晚上,我躺在院外晾晒的青草上,看着夜空里铮亮的星星,等着我爷爷的出现。我爹和我娘坐在小板凳上,离我几步远。对面人家的大人孩子,也在自家门口说话乘凉,我只能看到几个黑影。

看着布满幽深夜空里的星星们,我开始反复地想解决青青的爹和栓子这两个问题的办法。我拿不定主意,我该先向我爷爷讲哪一个问题。

我爹和我娘喊了一声“爹”时,我爷爷已经站到了我的脑袋旁边,我忽地坐起来。

我爷爷蹲下身,把一兜东西给我。

我爷爷说,看什么呀,是山楂片,泡水喝,败火。

我撕开塑料袋,掏出一个山楂片扔进嘴里,嚼嚼,酸。

我爷爷细长的脸在星光下呈现着一层黑青,他接过我爹递给他的小板凳,坐下来。我又掏出一个山楂片扔进嘴里,嚼嚼,就把塑料兜塞到我爷爷手里,说,酸,你自己留着吃吧。

混账,你爷爷给你的。坐在一边的我爹愤愤地说。
我瞅他一眼,把塑料袋从我爷爷的手里一下子抓了回来,放到身边的青草上。
柱,过几天,你去学学开拖拉机。我爷爷说。
我摇头。
要不,去公社学开汽车。我爷爷又说。
我说,我不想去。
你就愿意在家里窝着?我爹在一边说。
我爷爷瞪我爹一眼,我爹不说话了。
我爷爷又问,那,你愿意干什么,你说。
我看看我爹,说,他知道。
这时,一个矮胖胖的人走过来,我认出来人是村里的会计,姓张,五十多岁。
我爷爷问,今天村里没什么事吧。

张会计说,抓了三个偷青的,李三,二宝,都偷了十几个棒子,我让他们先回家写检查,还有一个,您准猜不到是谁。

我说,谁。我爷爷不耐烦地说。
王世仁。张会计小声地说。
王世仁。我爷爷的声调像是拐几个弯。
张会计点头说,您想不到吧。
我爷爷忽然站起来,问,人呢。
张会计也跟着站起来,还在大队捆着呢。
我爷爷急乎乎就走。我嗖地站了起来。
我爷爷和张会计走进路上的一片黑暗里时,我急跑几步,喊,爷爷。
我爷爷站住了,向我走过来,问,柱,什么事。
我浑身嗖地冒出汗来,我低声地支吾着,我,我要去当兵。
我爷爷在黑暗里琢磨了一下,说,回来再说。
我说,现在就说。
我爷爷说,当兵,不行。
我说,为什么,我够条件。
我爷爷说,够条件也不行,当兵,太苦。
我说,我不怕苦。
我爷爷说,你不怕,我怕。
我说,你不是我。
我爷爷说,你是我孙子,听话,柱,你在家,爷爷屈枉不了你。
我向他走近,看看一旁的张会计,张会计急忙识趣地向前走了。
我说,也好,你不让我去,你就让栓子去,栓子也报名了。
我爷爷疑惑着说,栓子?他也不行,他的成分不符合要求。
我说,栓子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我爷爷说,他的表现也不好。
我说,表现,他怎么了,他比我强。
我爷爷说,你不懂。

我来气了,说,你看着办吧,栓子是我的朋友,这个村里我唯一的朋友,我已经答应帮他的忙了,你不让他去,就让我去。说完,我就往回走。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没有走青青家后的胡同,而是直接来到栓子家。

我说,我和我爷爷说了你的事。

栓子紧张地睁大眼睛。

我说,你别紧张,问题不会太大,我爷爷只是说中农成分的不符合要求,还要看本人的表现。

栓子的脸沉重起来。

我刚要安慰他,村里的大喇叭里传来张会计的喊声,他在喊社员们都到大队后面的空场去开大会。

什么大会?拴子皱着眉头问我。

我说,我哪里知道。

会不会是。栓子犹豫地说着,把口琴裹进那块白布装进裤袋里。

去看看。我说。

大队后面的空场上有一棵老槐树,树干粗得两个孩子的胳膊连在一起也楼不过来,树冠很大很圆,远看酷似一个巨大的蘑菇。老槐树前已经围了一圈人,人们站在老槐树荫凉之外的太阳下。我和栓子一前一后挤到人群的前面。

我看到了青青的爹,青青的娘,青青,和青青的三个弟弟,他们在阳光下站成一排,身后老槐树下的荫凉里,有几张破桌子,桌子后的两条破板凳上,坐了几个生产队长,我爷爷一脸冷漠地坐在中间,身边是张会计。

青青的爹身上的绳子没有了,头发却被剃没了,脑袋被太阳反射着青色的光,他的脖子上挂着四个被剥掉了皮的棒子,棒子悬在他的胸部。他低着头,垂着手,高高的身子深深地弯曲着,脸上的汗水不停往地上滴。青青的娘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衣裤,衣裤上有几处花花绿绿的补丁,头发像是刚刚经过了一番梳理,在太阳光下泛着光泽,她正用两只手将一张纸画举在胸前。纸是村里人曾经用来写大字报的草纸,画是一个秃顶的带着眼镜的猴瘦猴瘦的男人背着一只筐,右手伸出正抓在一个藏在绿叶里的棒子上,左手正将一个棒子放进身后的筐里,纸画上还有两行歪歪斜斜的毛笔字:打倒地主;打倒王世人!透过她那病态的脸,我依然看到她昔日风姿绰约的风采,她的眼神风情万分,深处却藏着淡淡的忧郁。青青穿着昨天我见到她时穿的那身衣服,站在那里很安静。弟弟们恐慌地看着前面的人群,又看看他们的爹娘和姐姐。青青用手在他们的头上一个个地摸一下,像是告诉他们不要怕,然后,她就向人群看来,她的目光没有内容,也没有茫然,整个神态倒显出一种镇定和骄傲。

青青看到我们时,怔了一下,她的目光先在我的脸上停滞了片刻,然后,把目光又转移到了栓子的身上。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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