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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大院
申 维

老巴子插嘴问:“奶奶,你是党员吗?”

奶奶把鞋子里一粒小石子倒出来,鞋梆子往床椽上敲打几下,说:“奶奶是老党员。”她把老棉袄解开,从里面小兜里掏出一个红布包,像剥桔子似的一层一层地剥开,取出一个小红本,给老巴子看。说这就是党员证。老巴子在本子内侧看见一张奶奶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奶奶比眼前的年轻。

有一封信,老巴子记得清楚。信中说红蛋要求改名。红蛋改名叫红弹。红旗读到这儿,跟红奶奶的交流发生障碍。奶奶说,红蛋改叫红蛋,不是没有改吗?红旗说,从前的蛋是鸡蛋的蛋,现在的弹是原子弹的弹。不是一个蛋。奶奶说,当初给你弟弟起名叫红蛋,因为我跟死鬼是红的,是党员,生下来的孩子当然也是红的,就叫红蛋。你弟改名,是不是嫌我们落后,不红啦。

红蛋在信上说明为什么要改名。“1966年8月18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宋任穷女儿宋彬彬给毛主席戴红卫兵袖章。毛主席就给宋彬彬改了名字。毛主席说,你的彬彬是彬彬有礼的彬,不好,要武,就叫宋爱武吧。”

这件事对红蛋等一大批革命小将影响极大。许多人纷纷改名。红蛋所以要改名,是怕他的蛋不结实,撞上石头就破,要是改着原子弹的弹就结实了,而且还会爆炸。

老巴子听小叔叔信中的这些内容,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小叔叔充满崇敬。名字原来有这么大的学问,看来红蛋的觉悟要远远高于东关街王先进。

不久,他们又收到一封红蛋的信。这封信是血写的。红蛋在信中说:“红色的妈妈和革命的哥哥你们好。我的这封信是用鲜血写成。我咬破手指写的封信,是要让你们知道我革命的决心。我们扬州师范学院革命形势一片大好,革命形势如火如荼。”其中这个“荼”,红旗不认识,想请教王慧莲。红奶奶没同意,说先放着,等红蛋放假过来再问。信中红蛋还说自己已经光荣地成为“红总”小队长。有一个括号,括号里注明东方红战斗队誓死战斗到底小分队副队长。

红奶奶听到这里,说:“红蛋进步啦,这回咱们红家真的有人当大干部啦。”

红旗说:“还不能算大干部,只是一个小分队副队长。要当到‘红总’司令,就是大干部了。”

老巴子听说这封信是血书,而且是用保卫毛主席的血写的,很好奇,就凑上前看。信上的字的确是红色的,但不像血,像红墨水。只是信的最后有一个红色的箩印,一圈一圈的,像是盖了个公章。红旗告诉他,这个箩印是小叔叔的血。他看看自己手指头,发现大拇指也有一个箩。他告诉红奶奶。红奶奶说大拇指有箩,将来可以当大官,不愁吃,不愁穿,大小老婆一大箩。他想不愁吃,不愁穿,很好。大小老婆一大箩不好。他还没有决定要老婆。他要当英雄,当烈士。他心目中的英雄,都是没老婆的,像黄继光,董存瑞,邱少云……

红旗在“荼”字上画一圈,表示这个字不认识。老巴子哈哈大笑,说这是“茶”字。红旗说不是,比茶多了一横。老巴子说,多一横少一横有什么?小叔叔失血过多,一时粗心。红旗说等红蛋来就明白了。所以老巴子的心愿是快点见到心目中的英雄红蛋。红蛋来,他就可以证明自己比红旗多认识一个字。

一天深夜,屋子外面打雷下雨。老巴子听见厨房窗户响。他起床关窗户,看见窗玻璃上贴着一张脸。闪电中,这张脸轮廓模糊,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吓得大叫。

王慧莲在卧室里跟红旗斗私批修,赶紧跑来把儿子抱在怀里。老巴子指着窗户,说:“有鬼。”王慧莲看看窗外,什么也没有。雨水打在玻璃上哗哗地往下淌。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红旗警惕地问:“谁?”

门外人说:“我。”

老巴子抢上一句问:“我是谁?”

门外人说:“我是我。”

红旗不放心,拿一把菜刀在手上,拉开架势,打开门。灯光下,门外站着一个水人。水人就是老巴子日思夜想的大英雄红蛋。红旗菜刀“咣当”掉到地上。

红蛋头缠绷带,面色苍白,像从河里爬上岸。他一只脚上有鞋,一只脚光着。光脚上沾满了泥。他水淋淋的站在堂屋中央,很快他站的地方积了一汪水。老巴子在这一滩水里,捉住一只活蹦活跳的小虾。

王慧莲赶忙递毛巾给红蛋,抱怨说:“怎么弄成这样?把孩子吓着啦?”

红蛋揩着满头满脸的雨水,说:“哥哥嫂嫂,你们能见我活着,就算是幸运啦。”

红奶奶也起来了,扶着墙,看着红蛋,伤心地说:“死狗子日的,谁把你弄成这样?”

红蛋叹了口气,说:“说来话长。我要吃蛋。”

老巴子插嘴问:“是原子弹,还是鸡蛋?”

红蛋说:“鸡蛋。”

王慧莲进卧室,翻箱倒柜,找来红旗的衣裳给红蛋换。红蛋脱下湿衣裳。老巴子眼前一亮。红蛋内衣上别满毛主席像章。屋子里顿时红光闪闪。红蛋顿时像身披铠甲的武士,像出土的兵马俑,形象也立刻高大起来。

据红蛋说,扬州“红总”跟“工总”打了起来。双方争夺文昌阁广场。文昌阁广场已经更名叫造反广场。战斗很激烈,死了不少人。红蛋的小分队叫红心敢死队。敢死队里死了两个人。红蛋其实不敢死,就溜了,当了逃兵。“红总”的人抓他,说他是叛徒。“工总”的人也抓他,要他偿还血债。他没法子,只好跑到六合来投靠哥哥嫂嫂。

红蛋“噗通”往地上一跪,说:“哥哥救命!”

红旗铁青着脸不吭声。红蛋就这么一直跪着。王慧莲把油煎蛋端来,往桌上一放。红蛋饿极了,一跃而起,三下两下,把鸡蛋咽进肚里。

红旗一根接一根地抽香烟,忽然语调低沉地说:“红字一号令。”老巴子知道“红字一号令”是最重要的命令。如果不执行,就会挨揪耳朵。他立刻立正、敬礼,直挺挺地站着,听候最高指示。好在命令不是下给他的,而是下给王慧莲。

“王慧莲听令,把灯熄灭,点上蜡烛,把窗帘拉严。全家开会。”

全家人聚在烛光下。老巴子提议说:“开会时应当吃炒花生米。”

王慧莲抓来一把葵花籽,往桌上一撒,说:“紧急会议,来不及炒花生米。”

老巴子撅着嘴说:“没花生米,我不发言。”

红蛋见侄儿有意见,就从胳膊上取下一枚小的毛主席像章,扔给他说:“我最最亲爱的革命小将,同一革命战壕的亲密战友老巴子,这是叔叔给你的见面礼。”

老巴子得到像章,就不再想吃花生米了。他把像章别在脏兮兮的围脖上。

红旗把桌子一拍,吓了众人一跳。红旗问:“你是好派,还是屁派?”

红蛋让红旗拍桌子吓懵了,瞪大眼睛,张大着嘴,不知如何回答?老巴子不怕红旗拍桌子。红旗经常对他拍桌子。他知道红旗拍桌子是强调说话内容的重要性和权威性。他抢着向红蛋解释:“我爸爸问你是哪部分的?”

“好派。”

“‘好派’是自绝于人民。我们‘屁派’控制着六合的局面。南京和扬州已经让‘好派’占领。‘好派’想从两边夹攻我们。我们做好了打大仗的准备。冶山铁矿工人十万雄兵,等我们一声令下,就赶来支援。你来投靠我,别人会以为你是‘好派’的奸细,会以为你是来策反的。你让我怎么办?”

红奶奶一声干嚎,指着红旗的鼻尖,骂道:“死狗子日的。你连兄弟都不救……”

红旗急得跳起来说:“妈妈,小点声。外人听见,红蛋就没命啦。”

红奶奶立刻噤声。后来红奶奶要咳嗽,怕发出声音,就破天荒地掏出手帕,像大家闺秀似的,捂着嘴、低着头,把咳嗽声咽进喉咙里。老巴子看着红奶奶的蹩嘴搅拌着,搅拌了半天。他以为能搅出一口痰。蹩嘴像捏包子似的一捏,痰咽进了肚子。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红旗接着说:“我上有老,下有小,不像你孤单一人。你在信中说,‘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搞革命就不要怕牺牲。许多革命烈士前赴后继。当年我当通迅员,冒着敌人枪林弹雨送信……”

红蛋坐在桌子前,眼泪水哗哗往下淌,把桌子都弄湿。王慧莲似乎对红旗长篇大论不感兴趣,或许是听的遍数多了。她站起来收拾碗筷,拿抹布揩桌上的眼泪水。红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哀求道:“嫂嫂救命。我不想牺牲,不想当烈士。”

王慧莲说:“红蛋,你不要急。你哥哥不会赶你的。你瞧你哥的眼睛。”

红旗嘴里刁根香烟,烟灰烧得有小拇指一样长。红旗眼睛闭着。老巴子为了看仔细,就爬到红旗腿上,说:“爸爸没有眼睛,只有一道缝。”

王慧莲说:“眼睛一条缝是在想主意。你爸爸眼睛一睁,主意就从眼睛里蹦出来。”

全家人盯着红旗的眼睛,焦急地等待着。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蜡烛的火苗燃烧发出的吱吱声。老巴子看着心目中偶像红蛋可怜兮兮的,恨不得扑上去,把爸爸的眼睛拔开。好主意就像孙悟空一样,从眼皮里蹦出来。

等了好长时间。忽然红旗猛地站起。老巴子从他怀里滚跌到桌肚里。红旗喝道:“‘好派’分子红蛋,你愿意主动向人民投降吗?”

红奶奶抢着说:“愿意,愿意。只要保命,干什么都愿意。”

“愿意。”红蛋慌忙说。

“愿意写一份投降书吗?”

红蛋头像鸡啄米似的点着,连声说:“愿意,愿意。”

红旗说:“你在我这儿接受管制。红奶奶负责看管。我向组织汇报,听组织意见。组织上拿出处理方案前,你只能呆在床肚里,不许出床肚半步。愿意吗?”

“只要不让我牺牲,不让我当烈士,干什么都愿意。”

红旗找一块破门板塞进老巴子床肚里,门板上铺一层棉花胎。棉花胎刚铺好,红蛋就急不可待地钻进去。红蛋钻床肚的样子像条狗。他屁股一撅,头一埋,往床肚里一窜,顿时没了声息,像是从屋里消失。

王慧莲替老巴子床上换了大褥单,褥单沿床椽拖出半截,像门帘遮挡着床肚。根据“红字一号令”,红蛋只许在床底下活动。老巴子负责监督。这期间,红奶奶不许外出串门,老巴子也不许出大门半步。开始,红旗上班把门一锁。后来王慧莲说,要是失火怎么办?失火了,一老一小都没处逃。红旗就决定不锁门,一再强调要自觉。红旗对老巴子唱着说:“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

“一切行动听指挥”可把老巴子吭苦。那些天,他感到像坐牢。菜园里“忠”字猪两天没见到老巴子,就仰着脖子对着大门干嚎,还把竹篱笆拱了一个洞。他只能拉开窗帘的一条缝,远远地对着猪吆喝,表达他无限的思念。

他眼巴巴地看着大勇和小红在他家山墙边上办家家。小红佯装有病了,大勇装医生,用一根小树棍给小红打针。从前都是他给小红打针。他还喜欢沾点吐沫在小红的屁股上,再揉一揉。吐沫代表酒精。现在打针的美差让大勇抢了。

大勇妈妈送油煎蛋给红奶奶,特地换着小碗,从窗户铁栅栏递进来。

红奶奶对着窗外喊:“大妹子,我不送啦。我要服从组织纪律性。”

大勇妈妈竖起大拇指,说:“红奶奶是人老心红,革命觉悟高。”

红旗下班回家。老巴子抗议说,组织纪律性什么时候结束?红旗批评他没有耐心。红旗说,你呆在家里可以认字。红蛋是大学生,认识字多。

老巴子想到红蛋信上有一个生字。他就翻红奶奶蓝布包,把红蛋的血书翻出来。他问红蛋“如火如荼”的“荼”字。红蛋说读“tu”,不读“cha”。这让他很失望。他本以为比红旗多识一个字。

老巴子说:“这个字我不认得,红旗也不认得。我跟他是伯仲之间。”

红蛋说:“我跟红旗才是伯仲之间。你们是半斤八两。”

老巴子生气地问:“谁是半斤?谁是八两?”

红蛋见他生气,忙说:“当然你是八两,红旗是半斤啦。”

红蛋钻进床肚,整天睡觉,呼噜声搅得老巴子心烦意乱。床肚里升起的呼噜,像是床铺底下烧了水壶,噗噗地冒气。老巴子用力拍打床板。床板灰落到铺底下,引得红蛋一阵阵咳嗽。红蛋把头钻出来,说:“拜托啦。”

老巴子说:“谈判。”

老巴子的所谓谈判,是想得到红蛋的毛主席像章。他最多的一次,一天得到三枚。早上,红奶奶叫老巴子揣鸡蛋面给红蛋。老巴子把面条搁在离床两米远的地方,要红蛋自己拿。红蛋的身体不许离开床肚。他够不着,咽着口水,哀求他帮个忙。老巴子就要求谈判。他摊开小手掌。红蛋放一枚像章在他掌心。像章上有“大公无私”四个字。

红蛋吃过面条,要撒尿。他请求老巴子替他端尿壶。老巴子就又谈判,摊开小手掌。这回他得到的像章上有“为人民服务”几个字。

老巴子替红蛋端尿壶,在尿壶上做了手脚。他在尿壶里盛上一大半的水,这样红蛋只能用一次,用第二次又得跟他谈判。有一回,他盛得水太多,盛不下一泡尿。红蛋尿收不住,从尿壶口溢出来,把棉花胎湿了一大片。王慧莲晾棉花胎时抱怨说:“这么大的人还来水,不及老巴子呢。”

老巴子发现红蛋很小气,给他的都是小像章。他瞄上红蛋胸口别的碗口大的像章。这枚像章上毛主席身着军装,挥手致意。毛主席的袖子上套着袖标,袖标上写着“红卫兵”。像章背面写着:“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更为奇妙的是,像章一动,就会发出流动的光芒。这个像章让老巴子想得心疼。他晚上想得睡不着觉,就把头勾到床肚底下,哀求红蛋说:“小叔叔,大像章让我看上一眼,我睡不着。”

红蛋就从床肚里把衣服上大像章给他看一眼,然后又赶快收进去。那天红蛋写投降书时,钢笔没有墨水。他请老巴子帮他吸墨水。他终于找到机会,点明要红蛋胸口那枚大像章。红蛋不肯。老巴子就做起红蛋的思想工作。

老巴子说:“你要这个像章干吗?毛主席已经不喜欢你啦。他要是喜欢你,会让你睡床肚吗?”

红蛋说:“大像章有纪念意义。我在北京串联,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的接见。一位北京的革命战友送给我的。我向他保证,人在像章在。”

“什么纪念意义?你已经当了逃兵,是叛徒。我早汇报、晚请示时,已经把你的请况都对毛主席说了。他老人家很生气。毛主席说这个像章应当交到红色接班人老巴子手中,才更有意义……”

红蛋在床肚里哀叹一声,说:“皮将不存,毛之焉附?”他把碗口大像章递出来。老巴子想到接受过检阅的红卫兵战士红蛋,竟然如此就交出革命果实,苟且偷生地躲在床肚里。他痛心疾首。

红蛋从此成了老巴子最瞧不起的人。他填写档案,不写红蛋。他写:父亲,红旗,独子;儿子,老巴子,独子。他和范红蕾谈恋爱时,他说自己是三世单传。他要范红蕾珍惜他,说物以稀为贵。他生儿子,也不送人红蛋,而送巧克力。单位同事一直以为他生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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