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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大院
申 维

老巴子早上起来,看见门前有石灰画的白线。白线把他家箍起来,好像他家是重大的案发现场。大勇和小红怯怯地站在白线外,眺望着。老巴子踢了一脚石灰屑子,问:“什么鸡巴线?”

大勇说:“警戒线。你家被警戒了。”

老巴子招招手,说:“过来,办家家玩。”

“不啦。我们要跟你划清界限。”大勇和小红说完跑了。

老巴子感到事态严重,看来妈妈闯得祸不小。每天有几发人来他家找王慧莲要黑材料,有军管会的,有六合好派,有六合屁派,有机关好派,有机关屁派……他们劝说王慧莲主动交出黑材料,戴罪立功。

这些人来了往堂屋一坐,掏出红头文件。有的读文件,有的做笔记,像是复习迎接考试。王慧莲也不倒茶,站在房门口磕着瓜子,说:“我没有罪,也不想立功。谁说我有黑材料,你们找谁要。”

来人把桌上一沓子纸晃晃说:“101,专案组成员证明你写了一份材料。”

“我写的材料给了组织。吴书记政治清白,是一个久经考验的共产主义战士。”

“给吴下定论是组织上的事。你只要交出你写的几万字详细材料。”

“没有。早给老巴子揩屁股了,烧成灰了,剪成鞋样了……”

王慧莲写的小说,即所谓的黑材料,像《葵花宝典》和《九阴真经》,引得六合的武林各派你争我夺,冲冲杀杀。这些人怕王慧莲转移,或者毁灭黑材料,对他家实行24小时监控。他家菜园里,墙旮旯,厨房窗台底下,蹲着许多陌生面孔。夜里,这些人棉军大衣一裹,往墙角一蹲,几个小时不动,像一个树桩。

蹲点守候的人夜里无聊,搞恶作剧。他们一会儿学猫叫,一会儿学狗叫。他们敲老巴子家门,讨开水喝。有的拿出鸡蛋,借他家煤炭炉子煮鸡蛋。

老巴子睡在被窝里,听见爸爸、妈妈小声说话。红旗说:“材料要赶快烧掉,不能引火烧身。”

王慧莲说:“我半年的心血,怎么能烧?”

“命要紧,还是材料要紧?”

“命要紧,材料也要紧。”

老巴子从被窝里钻出脑袋,提醒他们说:“命要紧。”

红旗扑通,往床板上一跪,说:“为了儿子想想,为了这个家想想?”

王慧莲翻个身,屁股朝着他说:“我正是为了儿子,让他将来明白真相,说不定儿子将来是一个大作家。我的小说让他这么一改,获许能成为中国第五大名著。”

“呸!我不想让儿子重蹈你们王家复辙。我要他将来当工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当工人拿工资,吃计划粮,每月32斤,还有布票,油票和肉票……”

“小农意识。”

“王慧莲同志,你参加革命时间短,对革命形势估计不足。现在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激荡风雷急。’你不拿出材料,我在屁派里抬不起头,组织已经不信任我了。”

“我没有你们阶级觉悟高,但是我知道做人的原则,不能说假话,不能昧着良心害人。人做了缺德事,天打五雷轰。我写得材料只能交给两个人,要么亲手交给毛主席,请他老人家英明决断;要么就交给儿子,让后来者评述这段历史……”

老巴子这会儿才知道所谓黑材料原来是个小说,而且妈妈拼命留着小说是给他的。他还发现妈妈藏材料的地方。红旗去公厕开蹲坑会时,王慧莲把材料从马桶里拿出来,在纸上写写画画,然后装进一个塑料袋里,用蜡烛把口封住,塞进马桶。

有一天,一辆军用卡车停在他家门口。王慧莲夹在一群人当中,从车上下来。他看见妈妈表情严肃,看见他也不说话,进屋后,往堂屋中央一站。来人穿清一色军装,胸前别毛主席像章,腰束宽皮带,胳膊上套着红卫兵袖标,脚踏帆布黄球鞋。如果不从神情上区分,王慧莲就像是他们一伙的。

他们进屋后就旮里旮啦地乱翻,好像要找什么东西。有人甚至拱到床肚里。家里的零碎物品全部倒在堂屋地下。有人专门检查。有一个人还捧着老巴子的小人书看。家里的箱子全打开来,冬天的棉花胎都展开来,铺得满地的。

一个女的叫王慧莲站在毛主席像前。王慧莲倔强地昂着头。老巴子走到妈妈跟前。妈妈抱住了他,泪水直往下淌。

“妈妈,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掘地三尺。”

“妈妈,他们为什么要掘地三尺?”

王慧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蹲下来,亲亲他的脸,说:“妈妈要出差了。你在家好好听爸爸的话。记得妈妈教你唱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吗?”

他点点头,说:“妈妈,回来给我买小人书。”

“好,妈妈给你买小人书。”

有人把床后的马桶拎出来,放在房门口。王慧莲一看见马桶,脸色变得苍白。老巴子知道妈妈的黑材料藏在马桶里。他就把裤子脱下,放了个响屁,然后往马桶上一蹲,吱牙咧嘴地屙起屎来。

王慧莲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她双手合什,对着墙壁上的毛主席像,嘴里嘀咕着:“毛主席保佑!”

抄家的人在马桶旁边走来走去,没有谁愿意打搅一个小孩屙屎。老巴子心想,你们以为我是谁?三岁的小孩?你们太小看人啦。我是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有着丰富革命斗争经验的老巴子。

老巴子跟妈妈要揩屁股纸。王慧莲找了张草纸给他,搂着他的头,在他耳边悄声说:“马桶里有密电码。”

老巴子说:“妈妈,我早知道了。密电码交给谁?”

“交给红旗吧?”

“红旗可靠吗?他没有叛变革命?”

王慧莲犹豫了一会儿,说:“你保存着,等妈妈回来吧。”

老巴子把草纸从屁股底下拿出来。纸上有一摊黄屎。他捧着这摊黄屎问抄家的人:“叔叔阿姨,你们是找这个吗?”

“这孩子,真呕心!”抄家的抱怨起来。屋子里顿时弥漫了一股臭味。老巴子的一摊屎让抄家的人产生厌倦情绪。有几个人相互争吵起来,说到黑爪牙家就是找她儿子的大便纸吗?

王慧莲带上几件衣裳上了车。老巴子见妈妈上车,很好奇,闹着也要上车。王慧莲在车上流着泪,用力跺着脚,说:“回去,听话,妈妈给你买小人书。”

忽然,他感到一种莫明其妙的难过,哇——地哭起来。车子在前面缓慢地开着,他哭喊着:“妈妈,妈妈——”,跟在车后追赶。他从大院里一直追到大门外,沿着水塘边的马路奋力追赶。车子越开越快。车后扬起一片尘土。他隐隐约约看见妈妈的眼泪。他跌倒在马路上……

马路旁边站满看热闹的人。没有谁来扶他。他听见人们说:“红旗的女人被抓走了,抓到‘五七干校’去了,这孩子挺可怜的……”

他膝盖跌破了,血流了出来。他就坐在马路中间伤心地哭泣。许多人看着他哭,议论着。他从人们的脸上看见幸灾乐祸的表情。老巴子感到这个世界的恐惧。

忽然,一双温暖的大手把他抱到怀里。这是母亲的怀抱,温暖而又富饶。许多年,他都能怀念起这一瞬间。大勇妈妈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他抱着大勇妈妈的肩膀,哭着说:“吴阿姨,我要妈妈。”

大勇妈妈哭着说:“孩子,就喊阿姨妈妈吧。”

六合专区成立了“革命委员会”。红旗本来有希望进入“三结合”领导班子,但是受王慧莲的牵连,他被安排到“抓革命、促生产指挥部。”“抓促指挥部”派他长住距六合县城三十里地的江浦。红旗不能天天回家。这时,王慧莲又让“革委会”送到竹镇“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家中只剩下红奶奶和老巴子。

红旗担心红奶奶看不住老巴子,就请大勇妈妈妈帮助照看。老巴子喊大勇妈妈叫大妈。大勇妈妈早上送两只油煎蛋来:一只给老巴子,一只给红奶奶。晚上她再炒一碗黄豆送来。这是专给老巴子的。红奶奶没牙齿,嚼不动。老巴子嚼了黄豆,不停地放屁。他看见院子里的大人,照例会把屁股蹶起来,朝来人放上一个。

老巴子的这个举动很不文明。有人告状到大勇妈妈这儿,说王慧莲是知书识理的人。儿子整天朝人放屁,不文明。大勇妈妈就要他不要朝着大人放屁。老巴子提出一个不放屁的条件,要大勇妈妈讲故事。大勇妈妈就答应一天讲两个故事。大勇妈妈讲得全是黄色段子:“射屁眼箭”,“小尼姑下山”,“活捉张三郎”等。老巴子听得似懂非懂,津津有味,而大勇妈妈禁不住笑得前哈后仰。

大勇妈妈笑得眼泪水挂在脸上,问:“乖乖,怎么不笑?”

大勇看看老巴子,老巴子看看大勇,两人齐声大笑。笑过之后,老巴子会问:“大妈,你笑什么?”

“这还不好笑?”大勇妈妈一怔,觉得内容不好细说。“很好笑的。”她低头用力钉鞋掌。

大勇妈妈肚子里的故事不多,没多久就讲完了。他们也对此失去兴趣。老巴子告诉大勇,红卫兵到他家抄家,掘地三尺,找的黑材料其实就是故事。大勇说,那么多大人找的故事,一定很好玩。老巴子说,很好玩,故事里藏着宝贝呢。大勇也这样认为。

他把大勇领回家,把红奶奶关在门外,把床铺后面马桶拎出来,从里面拿出他妈妈写的小说。王慧莲的字很好看,娟秀得就像她的模样。他们有许多字不认识,但是能看出个大概。

小说写的是他师傅吴老头,口气就像妈妈平常跟他说故事。小说开头是这样:“我亲爱的孩子,妈妈给你讲一讲吴爷爷的故事。吴爷爷小时候家里很穷……”

王慧莲是说故事的高手,所以这个小说并不难读。老巴子读完小说,跟大勇讨论。老巴子说:“我妈妈写的小说是说吴老头是一个老革命,吴老头不是走资派。吴老头与众不同的地方是有12个老婆。”

大勇说:“10个老婆。第一个和最后一个不算数。”

“怎么不算?我妈妈说算就算。”

“第一个是童养媳,最后一个是有夫之妇,这两个不能算。我爸爸就有这两个。我妈妈说不算。有夫之妇有一天上门找我爸爸,我妈妈不让进门,说不算不算。”

“吴老头是老革命老红军,就得算。”

他们为吴老头有几个老婆问题争论不休。通常大勇遇到难题都依老巴子,可这回大勇就是不依。他听说那个有夫之妇家也有两个男孩。他担心如果算了,他爸爸拿的钱就得多出好几个人来花。这样的话是他妈妈告诉他们的。他妈妈要是晓得他喊他们哥哥姐姐,要打他嘴巴子的。

原来程大炮参加革命前,在家乡有一个童养媳。后来战争中负伤,在老乡家养伤,与房东的女儿有了一个儿子。大勇妈妈不认这个儿子,家里为这件事打过架。大勇妈妈说,如果程大炮认乡下的儿子,大勇就不算程大炮的儿子。

老巴子和大勇研究王慧莲的小说,终于研究出一些名堂。这些名堂放在现在就是读后感,或者说评论,可以拿去争取评职称的。老巴子说:“为什么那么多大人找这个小说?他们想学我师傅娶老婆。没有人娶得老婆有我师傅多。”

大勇说:“他们又不是你师傅的徒弟,你师傅当然不教给他们啦。”

“我算算我有几个”。老巴子扳着手指头。“小红,东关街的小华和小四子,郭英雄的妹妹。我有4个老婆。郭英雄的妹妹不娶算了,她总尿床,得天天替她晾床单。我现在四岁,有4个老婆。60岁就有60个老婆……”

大勇说:“你说的我都赞成,小红不能算你一个人的。小红算我们合用。小红算两个人的老婆。”

“两个人的就两个人的。我们是兄弟。”老巴子一拍屁股。“走,到我师傅家学娶老婆去。”

他们跑到吴老头家,对吴老头说:“师傅,我们想学娶老婆。”

吴老头吃了一惊,说:“这不用学,长大了就会。要学你们也只能跟你们老子学。”

老巴子说:“我老子红旗没用。他只有我妈妈一个老婆。师傅,你有12个老婆。”

大勇说:“说多啦。是10个老婆。”

吴老头扳着手指头,数了又数,说:“15。”

“12个。师傅你记错了。”

“我的老婆我怎么会记错?”吴老头拿一把筷子。一根筷子代表一个老婆。一根一根地数给他们看。他们听的云里雾里。吴老头说的老婆里面出现女大学生、大户人家的闺女和伪军长的小老婆。这些王慧莲的小说里没有。

老巴子数得烦起来,问:“师傅,你要这么些老婆干吗?”

吴老头叹了口气。“哪里是我想要吗?组织上安排的。革命工作不仅仅要你冲锋陷阵,去抛头颅、洒热血,有时还得要你娶老婆。”

“师傅,你娶多少老婆我都佩服,就是不该娶地主小老婆和伪军长小老婆,要娶也得娶他们的大老婆。”

“娶地主小老婆是乡农会分的,不要也得要。有家有室的分田,光棍汉分老婆;娶伪军长小老婆是战利品,上级领导发的,我有什么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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