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热力的落日,垂在小土房的屋檐下,像盏过早点燃的灯笼。远处的村庄升起了宁静的炊烟。生产队的高音喇叭播放着地方戏。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萧凌走到渠边。“来,这儿坐一会儿,我不想马上回到屋里去。”
“这儿的傍晚真美。”
“人类建造墙壁,不仅是为了防御别人,也为了防御自己,有谁能经得住大自然的诱惑呢?
“恐怕只有我。”
“怎么?”
“有了你的诱惑,我别的早顾不上了。”
萧凌怪样地一笑。“说说看,我怎么诱惑你?”
“你有一颗金子的心。”
“那才可怕呢,有一股博物馆和商人的气味。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谁轻易地建造偶像,谁也就会轻易地砸碎它。”
“不会的。”
“那你就不要建造偶像。”
“我,建造墙壁。”
我们在渠边坐下来,肩靠着肩,默默地望着云霞浮动的远方。天色渐暗,初夏的田野上各种混杂的气息显得更浓厚了。
“兔子!”萧凌的肩头动了动。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在不远的田埂上,一只灰野兔正嗅来嗅去。“看样子,它很满足。”我说。
“为什么?”
“准是刚偷了萝卜。”
“可我偷了你,却一点也不满足。”她笑了,但笑容很快从她嘴边消失。她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拔起几片草叶。“真的,有时候我居然会有一种做贼的感觉,仿佛这一切都是偷来的……”
“哪一切?”
“落日、晚风、莫名其妙的微笑,还有幸福。”
我把她拉进怀里,用手托起她的下巴颏,凝视着她的眼睛。“这一切属于你。”
“不,落日和晚风属于大自然,微笑属于瞬息,而幸福,”她停顿了一下,垂下眼帘,“只属于想象。”她推开我,趴在渠边,把撕碎的草叶一点点放进水里,看着它们漂走。然后她把辫梢缠在一株野花上,又慢慢地绕开。“杨讯,我有点担心。”她忽然说。
“担心什么?”
“咱们的差异太大了。差异并不是坏事,可在一个一元化的社会里,往往是不合法的。”
“我看不出有什么差异。”
“那你可能被欢乐蒙住了眼睛。首先,我问你,你爸爸妈妈知道我的存在吗?”
“我在信里提过你。这一点尽管放心,他们虽有点糊涂,却是真正的‘民主派’。”
“我怀疑你的话里掺有过多的感情色彩。不过,暂且相信它的可靠性。我再问你,你了解我吗?”
“还要我怎么了解呢?”
“比如,你了解我的经历吗?”
“咱们的经历恐怕差不多。”
“这‘恐怕’二字就差得不少。你怎么就不知问问呢?”
“我的钉子还没碰够?”
“怪我不好,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呀。再有,你了解我的心情吗?”
“我看你挺快活。”
“你错了,直到我死那天,不可能再有什么完全的快活。看得出来。你是挺快活的;而我呢,既快活,又辛酸。这也正是咱们的差异。”
我颓丧地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画来画去。
她抓住我的手,取掉石头,把掌心贴在自己脸上。“别丧气,好吗?我并不想扫你的兴,是你改变了我的生活。我也愿意相信幸福是属于咱们的。”她跳了起来,掸掸身上的土。“好啦,关于幸福所有权的归属问题,谁还有什么意见?现在举手表决。”她举起手,又拉起我的手。“加上那棵小杨树,一共三票,全体通过,等一等,我去拿点酒来庆贺庆贺。”
萧凌走进屋里,拉开灯,窗格子分割着她那颀长的身影。她正脱掉衣服,整个动作好像电影中的慢镜头。过了一会,灯熄了,她站在门口,穿着那件雪白的连衣裙,走了过来。茫茫的夜空衬在背后,在整个黑色的海洋中,她是一个光闪闪的浪头,而星星则是那无数的飞沫。她把酒瓶和杯子放在一边,走到我跟前,微笑地望着我。
“来,抱紧我。”她说。
我依旧呆呆地望着她。
“来呀,”她伸出两只光滑的胳膊。
我站起来,紧紧地搂住她,弄得她的关节咯咯作响。
“轻点儿,杨讯。”她喘着气,说。
酒杯中,无数碎银子沉淀成一轮明月。我抬起头。“萧凌,我告诉你件事。”
“说吧。”
“我的困退手续办成了,妈妈来信催我回去。”
她平静地望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肩后弥漫着银灰色的冷光,黑暗似乎在这冷光中轻轻颤动。“你怎么不早说?”
“我本来都不想告诉你。我根本不打算回去。”
她转了转手里的杯子。“为了我?”
“也是为了我自己。”
“回去吧,妈妈需要你。”
“不。”
“你不懂做母亲的心理。”
“你懂吗?”
她凄楚地笑笑。“当然。”
“除非把你也办回去,否则我不会走的。”
“这不可能,我没有家。”
“没关系,如今越是不可能的事越能办得到。”
“不,不,我不想回去。”
“那咱们就在这儿一起生活吧。”
“杨讯,”她抓住我的手,热切地说,“我从没有向你要求过什么,不过这回你一定听我的话,回去吧,咱们分开了,心还在一起,不是挺好吗?”
“别劝我,没用。”
“你、你太固执了。”忽然她的肩膀抽动起来。
我慌了。“怎么啦,萧凌?”
“呸,你糊涂得真该挨揍。”她破涕为笑,抹掉眼角的泪水。“我为你的固执高兴呢。”
“我的固执第一次成了优点。”
“也许我太自私了……说点别的吧。”
“谈谈你的经历,怎么样?”
“先干了这杯酒。”
我们碰了杯,一饮而尽。
“嗯——,从哪儿说起呢?”她把双手枕在身后,仰望着星空。“今晚很美,不是吗?”
“很美。”
她叹了口气。“我不想说了,咱们还有明天。”
远处传来隆隆的马达声,一道雪亮的灯光跳动着,照亮了树丛和柴垛。无数个影子在田野上旋转,像千军万马的队伍。灯光忽地朝我们扫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萧凌偎依过来,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拖拉机开过去了。
[萧凌]
中秋夜。我们女生的那间低矮的小屋里烟雾腾腾,大伙聚在土炕上喝酒、闲聊。有人用口琴吹着一曲曲忧伤的歌;有人站在窗前,怪声怪气地朗诵着高尔基的《海燕》;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女生冲到院子里,在月光下跳舞,招来一阵阵老乡和孩子们的哄笑。我环视了周围一眼,缩了缩肩膀,又凑在油灯下抱着书看下去。
忽然,有人碰了碰我,原来是谢黎明。“怎么不跟大伙一块乐乐?”他问。
“这叫乐吗?我看比哭还难受。”
“应该理解别人的心情。”
“我学的是兽医,对人不感兴趣。”
“你干嘛老呛人?”
“对不起,你打扰我看书了。”
他悻悻地走开。
煤油灯爆出最后一朵灯花,晃了晃,终于熄灭了。屋里一片死寂。忽然,刚才朗诵着《海燕》的男生嚎啕大哭起来。
我从昏迷中醒来。风还在呼号,雪粒打在窗户纸上,沙沙作响。渴!肺里仿佛塞满了炽热的木炭。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伸手去拿杯子。可一滴水也没有,原来杯里结上厚厚的冰块。当啷一声,杯子掉在地上,我又昏了过去。
我再次睁开眼睛,一张脸在雾气中浮动,渐渐清晰了,原来是谢黎明坐在我的床前。
“总算醒了,”他兴奋地擦擦额头,“大夫刚来过,说是急性肺炎,打了针……”
“大夫?”我疑惑地喃喃说。
“电话打不通,我到公社去了一趟。”
三十里山路,风和雪,我浑身一震。“谢谢……”
“哎,提这个干什么?”
“你怎么也没回家?”
他苦笑了一下,转身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我妈早就整死了,老头子还关在牢里,北京的亲戚们躲还躲不及呢……我想找你借本书,一看门倒插着,怎么敲也没动静……喝吧,趁热喝,多发发汗就好了……”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谁?”
“是我,我来借本书。”我迟疑了一下,把门拉开。谢黎明呆愣愣地站在门口。一阵风忽地把煤油灯吹灭了。
“萧凌,太晚了吧?”
“进来吧。”
我关上门,划亮一根火柴去点煤油灯。忽然,我的手被紧紧抓住,火柴掉在地上,熄灭了。
“萧凌,”他的嗓音有点颤。
“放开!”
“萧凌,你,你听我说……”他握住我的手,喃喃低语。“我,我喜欢你……”
“也就是说,你需要我?”我猛地抽回手,冷笑着说,
“难道人和人就没有感情吗?”
“言外之意,就是我应该报答你。”
“你太无情了。”
“我喜欢无情,我喜欢别人的冷眼,我喜欢死!为什么要救活我?”
“我们都没有家。”他咕噜了一句,转身踉跄地朝门口走去。
“回来!”我说。
他站住了。
“你刚才说什么?”
“我们都没有家。”
长途汽车站,
“……爸爸说,等我大学一毕业,就帮你转回去。到那时候,咱们就可以正式结婚了。”谢黎明咽着唾沫,吃力地说。
“我希望听你自己说。”
“我,当然,也是这个意思。”他匆匆地看了看手表。“至于孩子,我看还是打掉吧,别太固执了。”
“你别管,这是我自己的事。”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算一卦吧,看看咱们将来的运气。”
“你的运气就值这么点钱。”我抢过硬币,扔进路边的水沟里。
他蹬上车门的踏板,徐徐地舒了口气,我毫无表情地盯着他。
“等着我!”他举起一只手,说。
我默不作声。
汽车吼叫着,卷起一阵尘土,消失在土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