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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无语
刘耀儒(苗族)



转眼三年过去了。刘春生的女儿文文已满三岁了。这三年里,刘春生表面看上去,真的没再搞文学了,似乎也不留恋文学了;屋里屋外的事情,他认为该是男人做的,总是默默无闻、一声不吭地去做。也从未再和杏花谈诗论文。似乎还时时注意着自已的行为,尽量避免与书的接触,从不去议论别人或杏花不经意间扯出的与书有关的话题。甚至于在村子里逗留的时间也大大减少了,有时许多正当的机会他也有意识地避开了。他怕别人和杏花怀疑他仍旧贼心未死地去那地方等信。尽管身子仍有诸多的不适,他也从不去弄药。他总是闷闷的,一天难得说几句话,闲下来就像死人一样地躺在床上。女儿很可爱,总喜欢往他身边去,他却一副无动于衷、麻木不仁的态度,或象征性地敷衍几下,有时根本就懒得理会。日子久了,女儿也明显地与他疏远了,他就更懒得去亲近她。至于杏花和外人他就更无话可说了。遇到邻居一些诸如丧婚嫁娶之类的事,能避免的他尽量避开让杏花去,实在避不开的,他总是一个人将需做的事默默做完,吃完饭就很快地回家。在外时他几乎没有脾气,而在家里,他的脾气却变得越来越粗暴,与杏花说话从来就没有好语气,有时根本就懒得答理杏花。人却变得越加消瘦与麻木。只有杏花心里明白:三年来,刘春生不仅一时一刻都没忘记文学,随着时光的流逝,内心深处对文学的情结与依恋反而更加根深蒂固地不可分割了。杏花知道:时间久了,刘春生肯定会被掉。

一次,刘春生吃过晚饭正死人般地躺在床上,杏花抱着女儿一声一响地来到房里,悄悄地坐在床边,注视了刘春生好一阵,终于轻声地刘春生说:“春生,你心里肯定有什么事。”

刘春生茫然地睁着无神的双眼,没作声。

杏花说:“心里有事就讲出来,别老憋在心里,那样会把人憋死的。”

刘春生没好气地说:“我心里有什么事?没事!你别在这里讲多话,烦死人!”

杏花说:“你心里有事。别瞒我了,我晓得。其实你心里一直还惦记着文学!”

刘春生又不作声了。

于是,杏花又说:“春生,其实我心里早就晓得,要让你丢掉文学,简直是不可能的。春生,你要想搞文学你就仍然去搞吧,我再也不阻拦你了。”

刘春生茫然的双眼似乎一亮,但瞬间又暗淡下去了。

杏花知道刘春生有顾虑,就安慰说:“你想搞就放心地去搞就是,别想那么多。不要管别人怎么看,我也不指望你将来能搞出什么名堂,只要你心里高兴,比什么都强。”

刘春生仍一副木然的样子。

杏花叹了口气,接着说:“我终于想明白了,春生,你喜欢文学其实就像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或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是同样的道理。就像我当时喜欢你一样,你家那么穷,而我父母、亲戚又是那样地反对、阻挡,可我就是生死愿跟着你……。”

刘春生突然一把抓住杏花的手,热泪滂沱。杏花也禁不住心头一酸,潸然泪下,忙用手抹了一把脸,颤声说:“春生,我是真心的,其实,这三年来,见到你那一副样子我心里也一直不好受。”

刘春生抹了一把泪,嗫嚅着说:“其实,我心里对搞文学也没有底,但又实在放不下。”

杏花说:“我说过,你别顾虑那么多。到时硬是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也就对文学死心了,不觉得遗憾了。”

刘春生思考了一会说:“前些年一直没搞出什么名堂,可能还是自已某些方面不行……省里一家文学杂志正在举办文学创作函授班。”

杏花关切地问:“一年要多少钱的学费?”

刘春生说:“好像是60元。”

杏花鼓励地说:“那你明年就学一年吧。”

刘春生忧虑地说:“哪来的钱呢?”

杏花果断地说:“把年猪卖掉吧!”

刘春生说:“年猪卖得的?三年没杀年猪了,你和文文不吃肉了?那不行。”

杏花说:“怎么不行?只要你开心,我们母女俩比吃什么都高兴。”说着,低头故意问女儿,“文文你说是吧。”

女儿弄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睁着那双大眼睛,却懂事地点点头。

刘春生很快将猪买掉了,并以最快的速度给杂志社邮寄了学费。从此,刘春生又夜以继日地开始读书,写作。曾经一度泯灭的对文学创作的欲望再度死灰复燃,创作热情空前高涨,杂志社要求学员一年交的六篇作品,他只用两个月的时间就全部完成并寄出去了。运气很好,他的一篇小说在第二年的三月份被他的辅导老师在杂志的重要位置上推了出来。出乎意料的是刘春生在收到样书时反而很平静,全没有以往收到发表的样报或样刊时那样喜形于色,但当他拆开信封打开样书看到自己的作品时,仍禁不住心头一热,喉咙咸腻,竟吐出一口血来。他仔细观察文中有什么地方被老师修改过,但一处也没有,这使他感到很心慰,觉得自己的写作已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他翻来覆去地不厌其烦地翻读这篇小说,近乎无聊地一次又一次计算着这篇小说的字数。他弄不清编辑是怎样计算文章的字数的,就一次次按字的实数计算一回,又按包括空格在内的虚数计算一回。至于有无稿费及稿费的多少他全然未放在心上。刘春生现在是整天一副轻松的心情,满面春风。他又开始与杏花谈诗论文了,有时甚至还调戏一下杏花;而且喜欢亲近女儿文文了,常常抱一抱女儿,亲一亲女儿。一家人沉浸在一种少有的祥和气氛之中。这样过了半个来月,刘春生突然不知从哪里听到一条小道消息,说镇上准备在全镇公开招聘一名文化站辅导员。刘春生由此兴奋得一夜没合眼。凭自己的文学成绩不仅在全镇无人能比就是在全县也是屈指可数的,按理非他莫属。但他在镇上没有熟人,就想先去县文化馆毛遂自荐。他想,虽然他在县文化馆也没熟人,但那里毕竟都是些文化人,而且又是内行。到时和他们说出自己的实际情况,说不定馆领导一时感动和欣赏,与镇领导打声招呼,事就成了。就和杏花商量,杏花也很支持。于是刘春生连夜将原来自己发表的东西整理好,第二天天刚亮就起了床,揣着家里仅有的二十元钱,悄悄地往县里去了。

刘春生东找西问地好不容易找到县文化馆,一位名叫张晓梅的女副馆长接待了他。刘春生谦逊地却是满怀期望地向她述说自己此行的目的。没想到那位副馆长听完后,却很不友好地说:“你别给我们添乱了,我们本系统的干部子女都安排不过来,哪能考虑到你们呢!”说得刘春生一下羞红了脸,但刘春生仍不死心,苦口婆心地说自己从小就立志想当作家,为了参加函授学习,连年猪都卖了……如能到文化站工作环境会好些,至于工资多少他一点也不计较,即使没有工资也无所谓。

那位女馆长不耐烦地说:“立志当作家?作家就那么好当?据有人统计,一万个中文系大学生才能出一个作家!死了这条心吧,是农民就好好种田。”刘春生还想争辩,那位女馆长又接着说,“其实你们当农民比我们还要强,有田有地。我们有什么?你知道吗,上面马上有文件下来对国家工作人员进行分流下岗了。到时候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呢。”说完独自走了。

一位文化馆的文学专干也开导刘春生说:“你以为文学还像八十年代初那样吃香吗?文学早就没人关心了。我在文化馆是专门搞创作的,现在都懒得写了。有机会的话,出去打些工,挣些钱,几舒服。何必搞这费力不讨好的文学呢。张馆长说得对,作家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刘春生满怀激情而来,却被那位女馆长和文学专干迎头泼了一头冷水,心里骤然凉了半截。

回到家,刘春生没敢和杏花说实情,只说是文化系统内部招人,没有公开招聘这回事。

转眼到了端午节。杏花对刘春生说,好长时间没开荤了,我们大人倒没什么,文文一个小孩子家,可怜呢。这段时间她聚有几斤黄姜,今天想去镇上卖了称点肉回来过节。刘春生说,我去吧,你在家把菜园子莳弄一下。

吃过早饭,刘春生提着黄姜去镇上了,杏花就带着女儿到屋后的菜园子去理黄瓜藤、薅辣椒根。文文不懂事,也仿照妈妈去弄,却将黄瓜藤弄折了。杏花就哄女儿说:“文文是个好孩子,听话,别把菜弄坏了,到一旁玩去,啊?”女儿不听,仍在那里瞎掺和。杏花就问:“文文喜欢吃肉吗?”

女儿就住了手,睁着一双充满期待的大眼睛,说:“想!”

“想吃肥肉,还是想吃精肉?”

“想吃精肉!”

“想吃精肉就别讨嫌。不然爹晓得文文不听话,就称些肥肉回来了。”

文文稚声稚气地说:“爹不称肥肉,我要爹称精肉!”

杏花说:“文文听话了,爹就称精肉了。晚上文文多吃些精肉好吧?”

“好。”

“那文文到园门口看看爹称肉回来了没有好吧?”

“好!”文文爽快地答应一声就跑。

杏花嘱咐道:“就在园门口看看,别跑远呀。”

文文答应一声,就跑去园门口,站在那里,伸长脖子朝大路口不停地张望。一会儿又跑回来,对杏花说:“娘,爹还没回来。”

杏花说:“那文文再看一下,是不是文文刚才没看见?”

文文答应一声,又蹦蹦跳跳地去园门口。

如此几次,文文早已是一身大汗。杏花就蹲下来心疼地理着粘在女儿额头上的头发说:“文文别看了,爹现在还正在镇上称肉呢,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回来。文文先找个荫凉地方歇歇。”

文文却不听,隔一会儿又去菜园门口看一回。

看到女儿的样子,杏花的心里又怜又疼。她想:别说是小孩,就是大人,有近半年时间没沾荤了也想呢。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若文文生在富贵人家哪会是这个模样?小小年纪就跟着爹娘受苦,唉,这都是命……看她的馋样,晚上一定要让文文吃顿饱肉。

刘春生来到镇上,照例先到邮局问有无他的信,然后才到收黄姜的地方,一过秤:四斤。一块五毛钱一斤,共得了陆元钱。他本想立即称些肉就回家的,一双脚却神使鬼差地将他带到了镇百货商店。原来那商店还顺便经销一些图书。刘春生在经销图书的地方一看,果然发现两本令他十分着迷的书。两本都是小说集。一本是本省一位著名作家的,另一本是北京一位著名作家的。刘春生立即让售货员将两本书拿出来,他先翻了一下目录,接着就爱不释手地蹲在那里仔细地阅读起来。刘春生看了一会,售货员见刘春生只想看而没有买的意思,就问刘春生买不买?刘春生说先看看再说。售货员不耐烦地说,你看了这么久了,难道将书看完了再买?不买就退书。刘春生正看在精彩处,那肯罢休?就想拖时间,说还看一会儿再买。售货员识破了他的诡计,一把将书抢了回去。刘春生讨了个没趣,只好走出店门,怅然地朝肉摊的地方走去。来到卖肉的地方,一些人正围着买肉,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心里实在放心不下那两本书,不知不觉竟又走回到卖书的地方。远远地盯着那两本书看。可想起这钱还是杏花挖黄姜换来的,而且今天又是端午节,主要是文文,这么小的孩子好久没沾荤,知道他买肉来了,肯定望眼欲穿地等他回家。这样一想,实在于心不忍。又只好怅然地转回到肉摊旁,正准备称肉,心里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那两本书。突然心一横,急步走回卖书的地方,毫不犹豫地将两本书一并买了。买过书后还剩三毛钱,就给女儿买了一把颗粒糖,然后边走边看书,不紧不慢地往家里赶。

文文正在屋前的路口朝大路上眺望,远远地见刘春生回来了,兴奋得高声叫喊:“爹——!”又转向屋里,“娘——,爹称肉回来了,爹称肉回来了!”杏花听到文文喊,就从屋子里走出来,说:“称肉回来就好,文文就有精肉吃了。”文文就小跑着奔向杏花,双手扯住杏花的手,仰着头,皱着鼻子,并摇头晃脑地笑嘻嘻地用略带调皮的神情嚷道:“文文吃精肉,娘也吃精肉,爹也吃精肉!嗷,有精肉吃罗——!”

杏花见刘春生回来了,就返身进屋去厨房准备做菜,因为文文等着吃肉,中饭也不肯吃,杏花也就没吃,现在太阳都已落山了,确实饿了。杏花听到刘春生进屋的脚步声,就埋怨道:“到镇上打个转,一个大男人,拖到现在才回来。”见刘春生半天没应声,也没动静,杏花就又高声说道:“捱什么?还不把肉拿过来。”仍半天没动静,杏花就停住手上的活,来到屋里一瞧,却不见刘春生的人影,只见文文靠在门框上在吃颗粒糖,就高叫:“春生,春生!”叫了半天,才听到刘春生在房里蚊子叫似地哼了一声。杏花推开房门一瞧,见刘春生正端坐在床边咧着嘴憨憨地对着她笑。杏花不知他在玩什么名堂,又问:“称的肉呢?”刘春生仍不作声,一副难为情的样子。杏花生气了:“问你话呢,你哑啦?!”刘春生这才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地说:“新到的两本好书……就买下了。”

杏花电击般定在那里,良久,颤声问道:“全买书了,一点肉都没称?!”

刘春生说:“买了两本书只剩下三毛钱,哪能称肉?都给文文买了颗粒糖。”

杏花说:“不能称肉?你买一本书,再称些肉不行啦?”

刘春生说:“这样的书在我们这里是很难碰上的,错过了机会想再买就难了!”

杏花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慢慢地走回厨房里痴痴地站着,她真不知道怎么跟女儿解释。正要这时,吃完颗粒糖的女儿正欢天喜地地跑进来高声嚷嚷着要吃肉。见杏花不作声,就伸着双手扯住杏花的手摇着问:“娘,你怎么还不炒肉,我饿了。”

杏花只好撒谎说:“你只顾吃糖,又不进来看一下,我刚才也出去了一下,回来才发现称的肉被一只大老鼠拖走了。”

文文一下惊住了,她抬头狐疑地朝杏花盯一会,又转头朝厨房里的角角落落扫一圈,嘴角扁了几扁,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天崩地裂般嚎哭起来:“我要吃肉,呜呜……。”

杏花只好蹲下来劝女儿,哄女儿,说:“文文是个好孩子,别哭。找到那只老鼠打死它!别哭,明天再给文文称精肉去……”

可文文就是不听劝。劝到后来,杏花自己也抑制不住呜呜哭了。而刘春生此时不仅不出来劝慰,想来是看书看到了精彩处,在房里直叫“妙!妙!”杏花本来就已生气,加上女儿一哭闹,又见刘春生这样在房子里叫,实在忍无可忍,站起身就往房里冲,见刘春生正坐在床边摇头晃脑地看得入迷,更是火上浇油,便疯了似地扑了过去,一把将书抢了过来,一顿乱撕乱扯,咬牙切齿地骂:“我让你买书我让你买书……。”顺手将撕毁的书狠命地一抛,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三年没杀年猪了,大人没什么,文文才三岁呀……好不容易聚了几斤黄姜让你给文文称点肉回来解馋,你却这样心狠……以前许多事我都忍了,但你今天太过分了!你晓得文文今天是怎样熬过来的吗?跑进跑出地不下三十次,眼睛都望穿了,连中饭也不肯吃,直盼你回来……。刘春生你真的不是个人,这样下去我们母女迟早要死在你手里的!”爬起来,奔向那张旧书桌,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刘春生原来写的那些稿件撕了个稀烂,边撕边骂,“我让你写我让你写!不说你当不了作家,就是当了作家,你这种没心没肝的人也不会是个好东西……。”

哭闹声惊动了许多邻居,纷纷赶了过来,当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时,都愤怒地指责刘春生简至不是个人,直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那一刻,在众人的声讨声中,刘春生惟一的念头就是: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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