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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无语
刘耀儒(苗族)



在弯弯曲曲细如麻绳的陡峭山路上,刘春生正挑着一担木炭趔趄地走着。他一脸炭灰,几乎分不清鼻子眼睛,样子很滑稽,加上个子削瘦矮小和不堪负重的惨相,令人顿生怜悯,同时又替他捏一把汗,似乎稍有不慎就会连人带炭跌入万丈深渊。

他不时地放下担子,表情肃然地凝视着苍茫如海的群山发呆,或不由自主地在山路上来回踱步,猛地停住,赶紧从衣袋里掏出笔和纸,单膝蹲下,将纸展开在另一条腿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刹时间,那脸就更黑了,那眼白就显得越发地白亮。写毕,高兴得什么似的,忙挑着担子悠悠地往前赶。慢慢地突觉有一股气又在胸中憋得难受,脚步自然又慢慢打住,挑着担子呆在那里,苦苦地思索起来。这样胡乱折腾着到镇上收木炭的店子,时间就到了黄昏。过了秤,领了“脚钱”,忙去邮局寄了稿件,长长地松一口气;然后在就近的店子打一斤散酒,仰饮几口,挑着箩筐一路疯疯癫癫地回大山里的炭棚。

烧木炭的炭牯佬及镇上一些熟悉他的人都叫他“刘癫子”。他嘿嘿地笑,响亮地应。却不知道他具体姓名,何方人氏。有人问,他翻着白眼说:“姓树。”嘻嘻地笑,“姓石头。”又自言自语地说些怪怪的话:人为什么要有姓呢?姓是什么?人是什么?我是人就姓人罢。问哪里人?答:“天下人。地上人。”

回到炭棚,刘春生不一定弄饭吃,有时尽管他很饿。他常常故意折磨自己:越饿越不吃饭。咕咕地喝几口酒,也不用菜,然后点燃干松块,伏在木条铺就的床上暗无天日地写。写写写。实在写不下去,心里憋胀得难受,就走出门外,独自一人在月光下的山路上愣头愣脑地踱步或在空山里歇斯底里地吼一阵、干叫一阵。猛地思透了什么,箭步入棚内,刷刷地写下去。写完一篇,心里便觉饮蜜般舒畅。兴奋若顽童,眉飞色午,做鬼脸,瞎唱一阵。然后,静下来自己读给自己听。动情处,独自呜呜地哭;幽默处,哈哈大笑。过后又继续写下一篇。遇到写不下去了,复又走火入魔地折磨自己:用手揪自己的头发,将头往旁边的东西上撞;或猛抽自己的耳光,并喝斥:你这样笨你这样笨!你想想原来那些人是怎样地瞧不起你,你想想那些人是怎样地侮辱你!连自己的老婆也瞧不起你呢!你还写不出来,怎么办啦——!你曾发毒誓要当一名作家的呢!直把脸抽肿,嘴角渗出血来。有时更残忍,将双脚根用绳子绑紧,将自己倒挂在树上吊着,直到吊得像死人一样的没有知觉。说来也奇,许多独特的东西就这样被他折磨出来了。而身体也就在这样的折腾中日益衰垮了,但他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些。

无法叙清他骨髓里渗透着对文学的那种与生俱来的特殊情感,这种情感任何东西也无法替代。为了文学他可以抛弃一切,事实上也已经抛弃了一切。离家的五年里,他颠沛流离,什么苦力都干过:伐木,做小工,挑脚……他悄悄地躲着别人,发愤地写,玩命地写。然后依着抄好的刊物地址源源不断地寄出去。他知道自己行踪不定,所以将投寄的稿件一概写家乡的地址,作者则署女儿的名字。

……

又是腊月,炭牯佬都已回家过年了,空寂的大山里,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天空飘荡着忧伤的雪花,远山近岭一片苍茫。零碎的鞭炮声不时地从附近的村庄传来,春节的气氛更浓了。

他仍暗无天日地在炭棚里写。似乎年节与他无关。他不时地用左手抚摸一回胸部。近来胸内总是不停地疼痛,而且常常咯血。原来,他总是怀疑自己有这种那种的病,或许那时根本没有,而现在真正患病了,却一点也没意识到它的严重性。或许已意识到,却是消极地、甚至是有意地放任了它。

终于又完成了一篇,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揉揉发涩的双眼,伸展一下发僵的双手,蹒跚着走出棚外,面对茫茫雪景,顿生一种非常悲壮而豪迈的感觉。竟顺口吟出毛泽东的诗词:“……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吟毕诗,独自在雪地里踱了几圈,突然意识到离过年只几天了。觉得还是应该好好过一个年的,赶紧掏摸口袋,掏出一大把皱巴巴的角票分票。忙进棚内细细清点,共五元多一点。寄这篇稿子肯定要四元左右,剩下一块多钱能买什么?这么大的雪,又不能挑炭去卖,过大年不搞得像样点他又实在不甘心。但又实在没其它办法想。一块多钱可以打斤多散酒;酒是够了,可总还是要点荤菜下酒呀,毕竟是过年嘛。只急得他在炭棚里团团转。突然他一拍大腿,高兴得几乎高唱起来。

腊月二十八这天,雪仍然在不停地下。一清早,刘春生就起了床,麻利地用两截草绳将两只脚连脚带鞋绑扎紧了,披一张宽大的薄膜,将用薄膜包好的稿子挟在腋下,带着那只经常打酒的小塑料桶子,拄一根棍子,便匆匆地往镇上去了。在邮局寄了信,还剩一块四毛钱,在就近的小店里打了一斤四两酒拎上,就急忙地顺着小溪往回赶。过年了,人们都要杀鸡,鸡肠子是不要的,将鸡开膛破肚时顺手丢在溪里了。凛冽的寒风中,刘春生高挽着裤腿沿着小溪的岸边逆水而寻。手脚冻得通红,鼻尖上挂着长长一溜清鼻涕,狂风掀飞起披在身上的薄膜,哗哗作响。他不时地小跑几步,发现一堆鸡肠子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激动,毫不犹豫地跑进水里,一边飞快地拾捡着一串串的鸡肠子,一边哈哈地傻笑着。那鸡肠子,滑如熟面条,一把抓去,而它却轻巧地从指缝里溜滑进水里,或凑巧就被水冲走了。他就高喊你还跑你还跑,奔上前去猛抓。鸡肠就又像滑腻的泥鳅轻易地从掌心逃掉了。于是他又猛蹿几步,逮住了,得意地盯着鸡肠子看,说跑呀跑呀,怎么不跑了?然后小心地放入薄膜里去。他将某一处鸡肠子捡完后,然后就蹲在溪旁,耐心地把鸡肠子里面的鸡屎弄干净,嘴里一边喃喃地说:“听话,别跑,跑什么呢,别人都瞧不起你,把你给扔了,只有我才瞧得起你呢。只有我这‘伯乐’也识得你这‘千里马’呢。嗯,听话,这就对了。跟我到山里去,我会好好待你的。给你放点辣椒,放点野花椒……然后,嘿嘿,让老子下酒。”他捡了好大一包拎上,为自己的收获高兴得得意忘形。冒着大雪爬到炭棚,已是黄昏,忙将鸡肠子再用石灰清洗了一遍。他决定先炒一半下酒。

炒好菜,酌好酒,便开始畅饮起来。原打算只喝一半的,留一半过年才喝,但喝得性起也就顾不得了。“来,再干一杯!”他醉眼朦胧地这样劝自己。

“留一半吧,后天过年呢。”他又这样劝自己说。

“你怎么也这样俗呢?你觉得今天是年,今天不就过年了吗?”

“高见高见!那就一口干。”

“一口干!”

又劝自己:“别只顾喝酒,也要吃菜嘞。”

“吃,吃。你也吃嘞。嘿嘿……”他觉得这样劝来劝去很有趣,禁不住嘿嘿地憨笑起来。

“我在吃,这么好的菜岂有不吃的道理。来,吃菜——”他用筷子夹了一箸菜往菜碗里的另一个地方一放,像对面真坐着某个人一样。然后自己又夹一箸菜丢进自己的嘴里,端起酒碗与菜碗一碰,充满豪气地大吼一声,“喝!”

“喝——!”

他觉得好玩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不知不觉间,将买来的酒喝了个底朝天;抑制不住手午足蹈,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一想不对,今夜是没有月亮的。就信口胡唱:“雪落静无声,持酒问青天,不知天上人间,同是一个年?……”

吟唱间,酒劲上涌,往事一齐涌上心头,想到自己落到如此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不觉百感交集,热泪长流。“每逢佳节倍思亲”哟!妻子女儿现在在干什么?故乡肯定也在纷纷扬扬地下雪吧?妻子女儿是否正在倚门相望,盼望着自己回家?五年了,女儿肯定长高了吧,更惹人疼爱了吧?这些年肯定苦了杏花了。刘春生你是作的什么孽呀!你想想你这几年在干些什么哟。搞什么文学哟,当什么作家哟!这些年你写的那些东西说不定一个字也没发表呢!你却失去了人世间最宝贵的夫妻之情、父女之爱你知道吗?刘春生,你不是个人啦!你有愧于妻女哟!你心里应该知道杏花其实是最疼爱你的也是最尊敬你的。那时候,你家境贫苦,但在一些县地级刊物上发了一些文字,就因这,她便不顾家人地竭力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你,别的女孩子出嫁谁不是弄得热热闹闹、大红大绿的?但她跟了你连身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嫁过来后,尽管生活清苦,但她从未有过怨言。夏天里你看书写作,她总是要给你沏一杯茶,给你扇风驱蚊;冬天里无钱买木炭,她是不断地在火坑里用柴烧出火炭给你取暧。她知道你熬更守夜很苦很累,重活累活总是抢着去做,挺着个大肚子还要和别人换牛工,还要去远处背矿石……有点什么好吃的,她从来就舍不得吃,有时连女儿也不给吃,却总是让你吃。为了让你买纸买书,她将每年的年猪都卖掉了,以至嫁过来四年没杀一头年猪。还有女儿,长到三岁了,你几乎没有真心地抱过她一回,逗过她一回,亲过她一回,真正地关心过她一回。从她生下来后,家里就没杀过年猪,而端午节,妻子好不容易聚了点黄姜想换点钱给女儿称点肉吃,你却将那钱买了书,让女儿苦等苦望地白盼了一天。妻子气不过骂你一顿,你竟然一走了之,不管她们母女俩了,连招呼也不打,而且一走就是五年。刘春生,你简至连畜生都不如哇!

回家去!现在就走。后天一定要赶到家和妻子女儿过一个团圆年。除了那几件破衣服还有那只心爱的笛子,其它什么也不用带了。让那些书稿见鬼去吧!让作家见鬼去吧!让文学见鬼去吧!他像一只发怒的狮子,狂吼着,一把火点燃了炭棚……。

第三天中午,刘春生终于来到了沅江岸边。远远地,可以隐约看见自己居住过的村庄了。雪仍在静静地下着。沅江在脚下呜咽着流淌。庆贺新年的鞭炮声已陆续在各家的堂屋里炸响……。五年前,离家出走时,这里还是一根羊肠小道,现在却是一条白雪覆盖的公路。变化真大呀!啊,久违的故乡就在眼前,久别的亲人呀,我就要回到你们的身旁。

“近乡情更怯。”突然,刘春生犹豫起来:妻子会原谅自己么?女儿会原谅自己么?村子里的人会原谅自己么?这五年里妻子带着女儿是怎么过来的?家里的田是怎么犁的?笨重的打谷机她一人是怎么搬运的?女儿已经满九岁了吧?早上学了吧?平时被野孩子欺负时,可曾哭喊着叫爹爹……?”刘春生你愧为人夫、愧为人父哇!你还哪有脸回去哟!

刘春生似乎一下停止了呼吸。热泪禁不住从深陷的眼眶里簌簌地滚落下来。他就那样痴呆地伫立在雪地里。猛烈的寒风肆意地呼啸着,掀动着他披着的薄膜片,吹荡着他破旧的衣物;蓬乱的头发在雪空中飘扬。他的表情是那样地凄苦,他的神情是那样地迷茫。他抖索着那只瘦如鸡爪的手,拿起那只曾给他生命带来许多快乐的笠笛,就那样木然地站在雪地里,颤抖着嘴唇忧伤地吹了起来。

响亮的鞭炮声;素洁的六角帆;幽幽的笛声经久地在沅河上空回旋。那是一支历尽世间沧桑的生命之歌。它穿越历史,穿越时空,穿越生命的地平线,从开天劈地的起点逶迤飘来;如天籁,若地音,沉鱼落雁,穿云裂石。如诉如泣的音律中既有《苏武牧羊》的凄惋,也有《高山流水》无知音的遗憾;既有《二泉映月》的悲凉,也似乎有《悲悯》中的坦然……啊,沅江,你听懂了吗?故乡,你听懂了吗?还有故乡的亲人,你们都听懂了吗?!

而此时,仿佛有谁在天宇中慷慨悲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壮志未酬身先死!”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是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昨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词曲声中,当年杏花与刘春生私奔那“执之以手,与汝偕老”的情景,刘春生废寝忘食地读书写作的情景,杏花挺着大肚子背矿石的情景,刘春生站在村口盼着学生回来等信的情景,岳母娘骂他的情景,别人瞧不起他的情景,女儿翘首期盼他称肉回来的情景,杏花责骂他的情景,他离家出走的情景……一切的一切都电影画面似的在刘春生的脑海里清晰地展现出来。一时间,刘春生只觉得有千军万马在他那有限的心间肆意践踏;觉得有一柄钝口的钢刀在执意地切割着他那本已支离破碎的心;觉得自己的身子被烤死狗一样地在熊熊烈火中烧烤……

突然,笛声嘎然而止。雪地上一片殷红的血渍中,一支竹笛朝天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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