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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三部曲
徐淳刚

《故乡三部曲》之二:

乡村博物馆

写给乡间的一个人,一只蟋蟀

没有什么博物馆是不朽的,乡村博物馆同样。从某种宏观的角度看,每个村子都是一个博物馆,博物馆连着博物馆,但蟋蟀的地盘何尝不是一个小型的博物馆。博物馆没有中心,无论人、牲畜还是器物都不能成为它的主体部分;博物馆没有边界,人们不知道在它之外到底还有没有其它的博物馆。博物馆中的东西往往几千年一个样子,几百年一个样子,人们看到的自然微不足道。在这天然的博物馆中,有些东西的位置相对不变,譬如树、石头,有些则始终变化,譬如鸟、四处行走的人。博物馆中的陈列丰富而有秩序,或许这就是博物馆这一名称得以存在的根本原因。有人说,博物馆是一个无限制的圆,它的里面又有无限多的圆,但这顶多说明事物的无穷无尽。并非只有落日是博物馆里的杰作,事实上任何东西都是博物馆中的精品。天空是博物馆里最为高远的存在,它总是随心所欲地变幻着风、云、雨、雷、电、雪,迫使人们取出雨伞、草帽、雨披、靴子或褂子,而干旱也是常有的事。太阳和月亮硕大无比,它们一个管理白天,一个管理黑夜;有人认为漫天的星斗是博物馆里最璀璨的珍品,但漆黑的夜晚它们并不出现。博物馆里的山非常多,它们像巨大的凝固的丝带一样盘旋在空中、大地上。那些体积较小的山丘是博物馆里最坚实的存在,它们的身体上总是覆盖着各种石头、树木和花草,而五花八门的昆虫鸟兽以不同的姿态四处爬行飞窜奔跑。博物馆中的河流自成体系,它们包涵游鱼、浮藻、蝌蚪、螃蟹以及水落石出的事件,至于小溪、泉水则带有更离奇的细枝末节。田野作为博物馆中最开阔的区域,这里经常挺立的作物有玉米、大豆、高粱、谷子、小麦、水稻,而懂得水到渠成的是人而不是蚯蚓。博物馆并不为人存在,但因人的存在才有了述说和记忆。人们并不十分清楚博物馆漫长的历史,人们在博物馆里居住,一出生就面对一个天然的大博物馆。博物馆中有数不清的房屋,它们全部由泥土、沙子、石头、木头组成,有前门、后门,随时像嘴巴一样吐出大人和孩子。木匠、铁匠、屠夫、泥瓦匠、医生、教师、媒婆、巫婆和神汉,他们围绕一些具体的事物展开世代相传的工作。不起眼的、若有若无的东西是存在的,但它们早已被开门见山的故事、搬石砸脚的故事、打草惊蛇的故事所代替。无数的房间是一系列小博物馆,这里有千篇一律的檩、椽、门、窗、桌子、椅子、凳子,有锅碗瓢盆,面瓮、风箱、火棍、案板、擀杖和菜刀。镰刀、斧头、铁锨、锄头和镢头,它们并不总是呆在一个位置,它们有时在屋子里,有时在院子里,树林中,田间地头。炊烟是博物馆里最亮丽的风景,它们始终在早上或傍晚升入空中,或浓或淡,或袅袅或笔直。博物馆中的道路随处可见,它们固执地从房屋延伸到河流、田野、远山,纵横交错,绕来绕去,在沉默中讲述歧路亡羊的故事。那些叫做树木的东西各式各样,可以自食其果的有桃树、杏树、梨树、苹果树、柿树、枣树、核桃树、榆钱、桑葚,其它还有杨树、柳树、槐树、椿树、漆树、松树、柏树,它们共同的兴趣是始终站立、伸出数不清的手臂。博物馆里的草有上万种,最著名的要数狗尾草和带点甜味的蒹草,常见的药材有柴胡、染刺、白蒿、黄连、金银花、马蹄包,也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毒草。那些争先恐后的家禽牲畜经由若干世纪驯化而来:猪、狗、猫、鸡、鸭、鹅,至于牛羊则是吃草的权威。燕子、鸽子、麻雀、啄木鸟、花石鸟、算黄算割、猫头鹰、喜鹊、乌鸦,这些家伙面目各异,却都属于鸟的庞大家族;昆虫有举着大刀的螳螂、稳坐中军帐的蜘蛛、椿树上的花媳妇、铁巴牛、蜜蜂、蚂蚁、蚊子、蛾子、苍蝇、游客、蚂蟥、蝗虫、蜈蚣、切面刀、蚂蚱、磕头虫、簸箕虫。蚯蚓是真正的火车,墙角的壁虎是恐龙的后代,蝴蝶和蜻蜓作为最漂亮的代表。博物馆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博物馆:南瓜、冬瓜、西瓜、丝瓜、笋瓜、绞瓜;扁豆、豌豆、大豆、小豆、黄豆、黑豆。博物馆里的蔬菜也有很多:葱、蒜苗、韭菜、生姜、莴苣、白菜、黄瓜、西红柿、茄子、辣椒,如果仔细考察它们的历史不过是些味道还算不错的草。这里的花朵密密麻麻:蒲公英、刺柏芽、红缨帽、羊奶奶、黑豆豆、浆水罐蛋,光是野花的名字就可以列出一张铺天盖地的大清单。坟墓是博物馆里最醒目的东西,它们或在田地中央,或在菜园边,或冷清或香烟缭绕,墓碑上常会冒出几个书写工整的错别字。博物馆始终是天然的,所有的事物并不拒绝分类,它们正好在分类之中、分类之外。博物馆一直在变化,这一点从季节的轮回、植物的变迁、动物的死亡就能看出来。小桥、戏楼、瓦窑、水井,辘轳、水担、水桶,它们和道路一样对人有意义,但小虫子却假装看不见。博物馆里的人成千上万,他们大都符合自然、健康的标准,不过也有六个手指的,脖子上长瘤子的,斜眼的,少脚的,瘸子、驼子、瞎子、聋子和哑巴。指桑骂槐的女人,顺手牵羊的男人,顺藤摸瓜的孩子,他们始终在博物馆里居住,但在他们的意识中只存在山岭、村子、具体的东西,并不存在博物馆这一名称。博物馆太大了,一个人、一只狗无论走到哪里都走不出博物馆。那些千年不变的石头,给人一种假相,似乎博物馆是不朽的,但它们根本经不起锤子、凿子的推敲。博物馆里的戏曲如吵架,歌谣似白开水,人们说着同样的语言,只是有些声调不同,某些字的意思不同。博物馆是一笔巨大财富,一个人不是孤零零地死去而是葬身于一个天然的大博物馆中。博物馆的上空有时会飞过一只铁鸟,人们由此推测存在博物馆之外的博物馆,嘴上说的却往往是别的名字。作为有秩序的存在,这里不是井井有条,而是顺应着事物本身的自由和混乱。所谓的事物无大无小,我们说过漫天的星体也是博物馆的一部分,而虱子、跳蚤并非是某种微不足道的细节,在它们自己看来它们比人畜的鲜血还要重要。一个食物链条上的博物馆始终完美,譬如动物吃草,人吃动物,人死后虫子再吃人。很多时候博物馆是尘封的,风吹来的尘土总是落满道路、树木、花草、墙壁、门窗和家具。没有什么是纯客观的,人们总是带着感情作出判断。蛇是博物馆里最丑陋的东西,它们常常和画蛇添足这样一个蹩脚的成语连在一起。老鼠和乌鸦,它们的名声很不好,癞蛤蟆也一样。书籍是博物馆中最无用的东西,它们顶多用来铰鞋样、哄哄孩子而已。博物馆中的方位非常简单,太阳下山、倦鸟归巢的方向是一个,太阳打林中升起是另一个。博物馆的大小是相对的,在一个人看来已够眼花缭乱,而小蚂蚁还能看到更多、更小的东西。事物总要显出形状,譬如锯齿形的树叶、椭圆形的树叶、六角形的树叶,但博物馆的形状无人问津。几何学的东西在博物馆中比比皆是,譬如果子和果核的形状,人的头颅、鸟的蛋卵、碗或杯子的形状,而人工和自然的区分无足轻重。人们看到的是一个五颜六色的博物馆:天空、庄稼、牲畜、昆虫、器物:蓝的、红的、白的、黑的、绿的、黄的、紫的、青的,但也有人坚持这仅仅是归类、幻想。博物馆里有太多精雕细刻的东西:一只小虫子拽着细微的丝线的降落伞从菜叶上跳下来,一只蜈蚣开着自我的公共汽车从墙隙中一闪而过。这里的人们异想天开,他们一直传说存在另一个博物馆,更神奇的博物馆,但似乎谁也没有去过那里。那些叫做庙宇的东西建在高高的山上,它们和磕头烧香的人想的一样坚固耐久。博物馆无处不在:剖开的狗的肚子是一个有序的博物馆,鱼的眼珠则是更为精密的博物馆。雕虫小技的博物馆,明察秋毫的博物馆,蜻蜓点水的博物馆。博物馆里没有地图,如果有也只能是婴儿的尿布。几乎每个人都以为他是他自己,但这对博物馆来说毫无意义。这里的姓氏和树叶一样多,人们的名字里有乾、坤、大、小、仕、臣、生、文、德、孝、顺、来、华、志、满、存、拴、绪、玉、锋、俊、彦、群、康、成、胜、利、科、卫、民、江、刚、青、红、叶、林、秀、玲、英、霞、香、粉、翠、爱、淑、茹、芳、惠、花、彩、猪、狗、牛、羊、鹏、龙、娃、春、秋、东、西、南、北,但习以为常,不闻不问。博物馆的变化带有人为的痕迹,人们通过大大小小的事情提醒自己,而且房屋的样式、人的衣着穿戴也在不断更换。博物馆的从前很少有人知道,盐和布匹是很早就有了的,铁和木头的使用则更遥远。这里的游戏非常多,这些游戏往往运用一些最简单的东西,譬如使用树枝的蚂蚁担担,使用土块的媳妇跳井,使用石子的抓猫,使用瓦片的跳房,使用木头制品的打尜、下棋。博物馆不是一个,而是很多,因此所有的描述只是亡羊补牢的工作。在孩子眼里,博物馆多么奇妙,而一个孩子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博物馆里的名人有盘古、女娲、伏羲、周公、秦始皇、孟姜女、韩信、刘邦、薛仁贵、程咬金、秦琼、敬德、唐僧、孙悟空、猪八戒、嫦娥、吴刚、如来佛、观世音、王母娘娘、玉皇大帝、阎王老子、牛郎织女,但讲述他们的嘴巴始终模糊。和人有关的历史总是丰富:政治家的语录,兄弟分家的契约,唱戏的衣装,古代钱币,地里挖出的罐罐坛坛,但它们的历史并不比蝌蚪的历史更悠久。博物馆的象征是可疑的,有人以为落日是博物馆的标志,但是,是一只拉犁的老牛也不一定,一个粗俗的字眼也不一定。萤火虫:最古老的灯火艺术家;地狗娃:一种比钢琴家更有才华的音乐家。博物馆是一个有声世界,这里常能听到开门声、关门声、布的撕裂、钥匙的哗啦、筷子敲碗、水倒进锅里、风箱的扑嗒,听到牛的哞哞、羊的咩咩、狗的汪汪、猪哼哼、猫喵喵、喜鹊喳喳、乌鸦哇哇、知了嗡嗡、算黄算割、呱呱等、小虫子的音乐会、风的呼呼、雷的轰隆、电的咔嚓、雨的淅沥呼噜劈里啪啦。人的声音或大或小,或粗或尖,或长或短;哭声、笑声、打闹声、咒骂声;喊吃饭,喊回家。人们见面微笑、打招呼,而蟋蟀、蚂蚁从不这样。一个流淌的系列存在,这从河水、雨水、汗水、牲畜身体里淌出的鲜血就能看出来。博物馆里的孩子都有风车、木枪、铁环、弹弓、面具和匕首,这些东西本身就足以构成一个博物馆,博物馆中的博物馆。博物馆里的女人心灵手巧,她们做针线用顶针、锥子,剪子、刀子,洗衣服用木桶、木盆、棒槌和皂荚。博物馆里的男人种地、打糊基、烧窑、割扫子、肩木头,打架时镰刀斧头一起上。博物馆里有最能行的猎人,他们从山里扛回来狗熊、野猪、刺猬、兔子和野鸡,在火炉边给竖起耳朵的孩子们讲故事。乞丐、疯子和懒汉,他们往往是民间戏曲最好的继承人。最不可思议的事:大安、流连、迅喜、赤口、小吉、空亡,打时的老人能根据时辰在左手的六个指头蛋子上掐出一个人、一只猪的去向。博物馆并不粗鄙,多少世纪过去,人们依然坚持各种礼仪,在节日礼尚往来,在忌日扫墓上坟。博物馆里的政治非常简单,人们围绕事物分成两类,出力的使用担绳、老笼、架子车、手推车,用心的使用笔墨纸砚、帐本和算盘。博物馆里的人吃熟食已经很久了,而猫头鹰、野狗之类依然生吞活剥。博物馆里有十二种动物一直循环: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这种关系既是属相又是时间。人们拥有大致相同的宗教,他们相信老天爷、玉皇大帝、阎王老子,甚至干脆就是他自己。博物馆几乎是科学的:那些啃啮死人的虫子是兢兢业业的考古学家,而扑火的蛾子是天才的化学家。或许,所有的接触、使用都是参观,因为最终谁也带不走任何东西。博物馆确实在变化,一个外地来的商人带来了第一盒火柴第一支蜡烛第一块肥皂,人们这才确信存在另一个更加美妙的博物馆。博物馆没有严格的界线,一个人、一只蚂蚁可以从一个博物馆进入任何一个博物馆。摇着拨浪鼓卖赧糖蛋蛋的,提着竹笼卖花线绿红膏子的,光着上身练功卖艺的,收废铜烂铁的,割豆腐的,卖丁当子的,卖油饼的,收头发的,收羽子的,磨刀的,钉锅的,拔牙的,挑猫骟狗的,修锁配钥匙的,他们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人们拥有质朴的情感,他们能用粗野的言辞表达种种美好的感情,或诅咒说把你怎不让病畜传死、让雷击、狗日的、挨刀子的、挨锤子的、挨炮子的。博物馆里的陈列不断地淘汰着,譬如麻钱、火镰、织布机、纺车,而一些职业逐渐消失,譬如牙家、风水、打时的、算卦的。土匪和狼的消失如同歌谣,粮票作废了,通行的货币上印着一些谁也不认识的人。所谓的变化纷繁复杂,人们正好对事物的来去装聋作哑。或许,博物馆并非是一个整体,仅仅是博物馆这个概念才使所有的东西获得了统一。博物馆中的东西太多了,记住一个人的名字并不比记住一只蟋蟀的叫声更重要。这里的婚姻风俗一直在变,但不变的是迎来送往,坐席吃饭,洞房花烛,年关给亲戚拜年。若干年来丧事都是如此:报丧,执事进门,请灵,游食献饭,钉钉子,坐席,祭灵,孝子孝孙跪,起,孝子孝孙跪,起,孝子孝孙跪,起,引路幡子,吹吹打打,痛哭抬埋。许多东西具有相同的特征,譬如人和牲畜都有眼睛,就连桌子也有腿。鸟儿们具有颜色的基本知识,它们都喜欢吃绿色的、新鲜的虫子。博物馆里的时间、空间不是线性的,而是回环曲绕的,这一点从植物的藤蔓就能看出来。所谓变化并非某种僵硬的形式,譬如石头在空气中的变化和木柴在火中的变化就大不相同。博物馆中的牲畜具有异常粗俗的品质,它们总在光天化日之下嚎叫交配,而男人和女人总在黑暗中喘息,天亮便听见婴孩的哭泣声。人们总有一个让人愉快的面目或背影,而突然站立起来的狗、转过身来的鸟却是那么陌生。所有的事物都在进行质朴而又奇怪的工作,譬如老碗生出虫子,米粒生出蛾子,蚕蛹生出蝴蝶,粪便生出蛆,这证明玩花样是正确的,事物之间的界限只是表面的。连枷、木锨、簸箕、筛子、蒲乱,这些统称农具的东西来自山上的草木,只是形状、用途起了变化。博物馆里人的死亡很常见:雷击、淹死、烧死、砸死,电死、打死、上吊、喝老鼠药,摔死、碰死、笑死、气死、憋死、闷死、撑死、饿死,至于昆虫鸟兽的尸体俯拾即是。打碎的水杯、割破的手指、踩死的蚂蚁、砍掉的树枝,这些都被称作是损坏了的东西。一块正在生锈的铁,一根顶开石头的草,一只鸟向外翻出的尾部:事物总喜欢在暗中变化。博物馆里的碗非常多:木碗、塑料碗、粗瓷碗、洋瓷碗;筷子总是竹子的、木头的。人们吃宽面、细面、旗花面、片片面、拉面、扯面,吃锅盔、米饭、玉米粥、煎饼、瓤皮子,站着吃,趴着吃,蹲着吃,常常坐在门前的树下边吃边聊天。博物馆是挥汗如雨的博物馆,秋夏两忙的田野到处是人、牛、犁、遭子、耙子和镢头。博物馆里有户枢不蠹的故事、趁热打铁的故事、拖泥带水的故事、披星戴月的故事。人们吃粽子、月饼、五豆、腊八、不冻耳朵的饺子、祭爷饦,但很少能说出这些节日的来由。年关是最热闹的时候,在繁华的集市上,除了一个汹涌的头颅的平面,更有年画、门神、对子、絮子、香火、鞭炮,数不清的吃的穿的和用的。大年三十灯火通明,到处贴着小心灯火、身体健康、米面成山、抬头见喜、步步高升、槽头兴旺、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横批一家之主。正月里人们敲锣打鼓,放电影、耍社火、唱大戏,而小虫子依然像往常一样悠闲。博物馆是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是一个老人的失忆和记忆,一只蜘蛛的过去和未来。秋天的红树叶,雪地上一行猪的脚印。所谓变化只是插曲:有一天,尘土飞扬的小路上突然出现一辆小汽车,人们看到另一个博物馆中的一男一女,看到他们整洁的衣服,听到他们礼貌的谈吐,随后便有几个人去那里工作,整天围着机器转。博物馆里偶尔发生地震、瘟疫、饥荒,有人从一个博物馆逃到其它的博物馆,他们的后人便将另一个博物馆当成故乡。博物馆里的人都是一个一个地死去,人们以为这就是规律。所谓的事物平淡无奇,他们和人一样出生入死。家谱和香火,苹果和点心,从牌位上浮现出的一张脸。这是事实:谁也无法走到一棵树里去。博物馆里的树木可以做成棺材、车子、墩子、柜子、箱子、匣子,但在此之前早就有了锛子、刨子、凿子、铅笔、墨斗和曲尺;泥土可以做成瓦、糊基和砖头,石头用来打墙、盖房,做成碾子、碌碡和磙子。感冒、发烧、咳嗽,眼病、耳病、鼻病、脑病、喉病、心病、肺病、肝病、胆病、胃病、肾病,这些痛苦属于人甚至同样属于牲畜。博物馆是存在的,沉浸在病痛中的人以为并不存在博物馆,只有疼痛本身,但这完全是荒谬的。博物馆里的谚语比芝麻多,有些是关于季节的,有些是关于植物的,有些是关于动物的,有些是关于人的。博物馆里的俗语比星星多,耳熟能详的有:一碗水端不平,有话放到桌面子上说,瞎雀儿碰到个好谷穗子,狼在坡呢气在锅呢,碌碡飞上天总有落地的时候,核桃托生的造下砸着吃,低桌子高板凳都是木头,文魁武魁不如半斤锅盔。博物馆的地下埋着断裂的兵器和枯骨,人们偶尔挖出来他们所不理解的事物或形象。一个始终鲜活的博物馆:斧头剁掉的在地上蹦跳的手指,铁锨斩断的两截蹦跳的蛇,拔掉了大腿依然蹦跳的蚂蚱,它们出现在眼前和显现在记忆中似乎是一回事。一个粪便的博物馆:牛粪、羊粪、猪粪、鸟粪、人粪。麻雀做导游,狗敲梆子蝇子唱。人们使用尿壶、尿桶、尿罐,而小虫子从不需要这些。蜗牛的大卡开过牙长一点路,河蚌的铙钹夹住孩子的手指头。博物馆无所谓大小,说一个大博物馆是由一些小博物馆组成的只不过说小东西构成大东西。松土的蚯蚓有着光荣的传统,随波逐流的果子是最好的地理学家。对博物馆的描述不需要预设任何对立的观点来展开,事实上人和事物的关系已经构成叙述本身的动力。只有少数人认可博物馆这一名称,大多人都以为要紧的是上帝、自然或具体的东西。有人以为事物只是幻象,或许昆虫鸟兽对人的意见也是这样。博物馆的将来到底怎样谁也不清楚,但拉电缆的工人、铺铁路的工人已经像蚂蚁一样出现了。有人对博物馆的变化感到痛苦,但穷人家的孩子却以为面包和橘子更好吃。婚丧嫁娶的二胡唢呐早已变成了洋鼓洋号,而蟋蟀还是一副落后的老样子。见过世面的人夸夸其谈,坐井观天的青蛙看不到任何改变。圆规、尺子、三角板、铅笔、钢笔、圆珠笔;博物馆里有了第一张地图,大人、孩子却在地图上找不到自己。博物馆的变化并不值得炫耀,因为事物的过去、将来永远属于它自身。所谓的空间作为一个巨大的迷宫,无论有怎样的改变人和牲畜照样迷路。时间代表博物馆的秘密,时间既是日上三竿、太阳照到门里、一袋烟工夫,又是某人的钟表和手表。博物馆是立竿见影的博物馆,草行露宿的博物馆,空穴来风的博物馆,土崩瓦解的博物馆。博物馆的变化非常明显:河里的石头、沙子越来越少,河床见底,装着铁门的院落、楼房却多了起来。人们去另一个博物馆工作,人们对另一个博物馆知道得越来越多,人们说那是一个异常豪华的博物馆,花花绿绿的博物馆,里面又有无数博物馆的博物馆。然而,另一个博物馆仅仅意味着金子,乡村博物馆却意味着金子般的生活。自行车、电视机、收音机,皮鞋、领带、胸罩,博物馆里不时出现一些新东西,这些东西是一点一点出现的,这些东西由于人的拆分、组合,和若干世纪以来的钉子、铁丝一样仅仅代表更新鲜的玩意。同时人们的语言发生了变化,有些字的声调变软,舌头更靠近牙齿,有些发音纯粹是多出来的。这证明在博物馆之外确实存在另一个博物馆,但到底是怎样的博物馆依然有待考证。有人骑驴找驴,想在博物馆里建造博物馆,这只能说他们还不懂得博物馆的内涵和外延。博物馆里的陈列无穷无尽,但在漆黑之中又是另一番样子。它们的丰富导致了所有描述的冗长或丰富,而秩序使人轻信简单。人们并不留恋过去,事物以往的形象要么完全消失,要么隐藏进一块块无比坚硬的石头中。或许思想是荒谬的,人们正好没有胡思乱想,只管赚钱吃饭,而昆虫鸟兽对活着这件事连想都不想。博物馆不是世俗的,因为我们永远不能忽略人之外的东西。人、动物、植物、矿物,这种分类过于肤浅,臭虫、苍蝇绝不会同意。天堂或地狱,它们或许是存在的,它们属于其它的博物馆。博物馆是板上钉钉的博物馆,盖棺论定的博物馆,日薄西山的博物馆。有人以为博物馆的秩序可以用一副扑克牌来代表,五十四张牌代表五十四种最基本的分类或秩序,但也有人质问为什么就不能是麻将。博物馆中的树木在村子里只是点缀,而在野外却是大片大片地在一起。博物馆没有馆长,如果有也只能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人或孩子。博物馆这一名称是虚幻的,事实上任何一件东西都可以写成长篇大论。没有被命名的事物是幸运的,它们正好拒绝了描述本身的自以为是。人们喜欢在大路上行走,而小虫子有更细小的道路。博物馆不是一成不变的,但也不是瞬息万变的。博物馆是存在的,要证明这一点完全可以通过无穷枚举法。但它的不朽是可疑的,因为缺少任何东西的支撑,哪怕一只蟋蟀默默无闻的支持。

2006年5月6日-6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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