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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三部曲
徐淳刚

《故乡三部曲》之三:

大铁锤传

关乎记忆中的一条河流,或记忆的河流

我们的主人公叫大铁锤。他从事艺术工作已经有二十年了。关于他的过去,我之前知道得不多。他仅仅说过,他来自中原腹地的某个小村,祖上好几辈人都是石匠。这样看来,他的出身是很卑微的了。但是,他常常会大声地背出《史记》中的一段文字,说他是刺杀过秦始皇的大铁锤的后裔(有时他背的是中学的那篇《大铁椎传》)。他最著名的一件作品,是沿着终南山下的一条河流不停地砸石头,批评家因此送他大铁锤这个外号。人们很想知道大铁锤是谁,而且想搞清楚这个看似荒唐的艺术行为是怎样形成的。很幸运,那天,艺术家向我讲了他的故事,我用录音机记下他的讲述,仅对一些明显的口误做了修改。所以关于他的传记,完全是货真价实的自传。

四十年前,一个孩子在古博浪沙的某个小村呱呱落地,这就是我。我的爷爷、父亲都是村里叫得上名字的石匠,谁家要盖房,他们就会去河里帮人家砸石头。或许是他们的手艺不好,他们凿的碌碡、石狮子什么的没给我留下任何印象,我只记得砸石头。在那些像梦一样遥远的清晨,当我还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我便听见河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我的身体还算健康。等我长到桌子那么高的时候,就不得不提着铁锤帮大人干活了。砸石头是很苦的差事,如果锤子握得不牢,手就会给震出血来,所以我从小就厌恶这门流血流汗的手艺。

七岁那年,我上学了。父亲的意思是,只要能识几个字会些简单的运算就行了。我的成绩不好不坏,不过对我来说,能不砸石头就已万幸。我希望自己以后不要做石匠,不去碰那黑不溜秋的铁锤。记得在这个时候,我知道锤子是一种很厉害的武器。这是一个奇妙的变化:锤子不但能砸石头,而且能砸人。我很喜欢小人书里的李元霸、裴元庆、岳云,不过这几位少年英雄的惨死打击了我,让我这个孩子唉声叹气,所以对他们的锤子也就渐渐淡忘了。但是十四岁那年,有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对锤子的想法。

我的语文成绩平平。语文课本好长时间了还是新的。我尤其不喜欢古文,因为它需要翻译,所以上课总打瞌睡。还记得那是一个雨天,当那位圆得像气球一样的语文老师用白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大铁椎传”几个字时,我早已昏昏欲睡。“大铁椎,不知何许人,北平陈子灿省兄河南,与遇宋将军家……”我神志不清地趴在桌上听着老师的串讲。“一贼提刀突奔客,客人呼挥椎,贼应声落马,马首裂。众贼环而进,客奋椎左右击,人马仆地,杀三十许人……”我几乎是在梦中吃了一惊:原来铁锤有这么大的威力!

一个石匠的后代对这样一个故事的记忆比谁都刻骨铭心。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崇拜这位豪气冲天的大英雄。在当时的我看来,一个人砸石头不算手艺,能砸三十几个人才是真正的手艺。我没有多想“椎”和“锤”这两个字的差别,也没有留心这位草莽英雄能写一手漂亮的楷书,只是在精神上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巨大的鼓舞。但是后来,当我知道还有一位前无古人的大铁锤,他连大名鼎鼎的秦始皇都敢刺杀时,这位清朝大铁锤的形象便在我的心灵深处渐渐模糊了。

“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我不记得那位胖胖的语文老师当时是怎么糊弄我的,总之这个故事他讲得草率。直到我十七岁时,我才清楚地知道了秦朝大铁锤的故事。然而在我听到、读到的所有故事中大铁锤都是配角。于是我按自己的想法杜撰了这位盖世英雄的传记。

两千二百多年前,一位古魏国的石匠过着风平浪静的生活。因为他力大无穷,能抡起一把重一百二十斤的大铁锤,所以人们都叫他大铁锤。当时,秦始皇已经扫灭了中原六国,有一位叫张良的韩国公子哥一心想刺杀秦始皇,当他听说邻国有这么个响当当的人物就赶紧来找。大铁锤沉默寡言,却是一条有志气的汉子,听了张良的激情演说,立即便答应下来。不久,机会来了。这天,秦始皇东游归来,路过魏国地界博浪沙,几十辆黑色的辇车滚滚而来。大铁锤和张良身藏兵器,埋伏在路边高地上的树丛里。咔嗒咔嗒的马蹄声扣人心弦,大铁锤和张良从树叶中窥见车队越来越近。一眨眼工夫,车队到了跟前,张良愤怒地指指点点,大铁锤跃身而起,一声大吼,端起一百二十斤的铁锤砸向秦始皇的辇车。辇车哗啦啦粉碎,顿时血肉横飞。铁锤当然没有砸到狡猾的秦始皇。车队惊魂未定时,大铁锤和张良早已不知去向……

当我长大成人,我才真正意识到大铁锤的故事就发生在我们古博浪沙这里。我记得很清楚,有人说那是一种瓜形的铁锤,几十年前村里还能见到。出于数学兴趣,我那时还认真地研究过锤子落地的抛物线。一个跃然纸上的故事会衍生出很多细节,我记忆最深的就是这些。附带说一下,我也听说过张良拾鞋学兵法的故事。这个活灵活现的故事给我的印象同样深刻,那只掉到桥下去的鞋子和大铁锤就像石头上砸出的火星一样,成了我年少时代最强烈的记忆。

后来,我找到了刺秦的遗址,看到了刻写着“古博浪沙”几个大字的石碑。我查找了很多资料,拜访过当地文化馆的专家。虽然我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但我以为大铁锤就是我们这里的人。我为古博浪沙出过大铁锤这样的英雄而感到自豪。我甚至认为自己就是大铁锤的后裔。我从铁锤中获得了力量。很奇怪,我几乎在一夜之间变得疾恶如仇。

但是我们这个时代始终显得繁荣、平静。我没有不同戴天的仇人,找不到秦始皇那样的恶人去刺杀。我的精神最终失去了神采飞扬的英雄,只留下了对一些固体事物的美好回忆。

我对石头以前没有多少感情。叮叮当当的声响曾经惊扰过的清梦。然而当我重新认识了锤子,我也就理解了很多。石头的确是过分僵硬的东西,但是因为它们参与了父辈的生活因而逐渐在黑暗中闪光;一条河里的石头,形成怎样壮观的景象,这的确是对人的想象力的考验;成精的石头变成老人,故意把鞋子摔到桥下,张良耐心地捡鞋,为老人穿上,因而得到了《太公兵法》;“落井下石”:这个成语给予一个少年的不是形象的说教而是鲜明的力量;人群中的一个人就像石头中间的一块石头,他的命运往往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我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渐渐找回了对石头的鲜活记忆。

我的“艺术的起源”追溯起来就是这样。锤子和石头是凝固在我生命中最有力的东西。虽然那只神秘的鞋子有时也会出现,但毕竟只是插曲。我庆幸自己没有成为鞋匠或制鞋工人。或许是冥冥中的注定,我的命运始终追随着父辈。自从我鬼使神差地踏上艺术道路之日起,锤子和石头便在我的作品中时隐时现。我需要一次全新的突破,需要更为彻底的艺术。所以在而立之年我痛下决心,构思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作品:沿着一条河流不停地砸石头,时间限定在我的后半生之内。这样以来,我的生活之路和艺术之路就完整地重叠成了一条道路。

但是这样一种选择存在很大的困难,不是单凭“精神”就能解决的,需要充分的规划和执行。就像坐久了需要躺下来,我想换一种思路向你详细地说说我这个作品,我的困惑和见解。

首先,我应该选择怎样的一条河流。河流是大地的血管,到处都有闪闪发光的河流。虽然我时常想起故乡的那条河流,但它在我的思想中仅仅作为起点。我二十岁以后一直工作在古秦国境内,这和祖先的刺秦活动有微妙的关联,所以我便就近选择了终南山下这条满是石头的河流。

从哪里开始我的工作需要精心设计。我不可能像胡乱地杀鱼那样随意地踏入一条河流展开我的工作。我赞同事物的“起点”和“终点”,但对我来说河流的终点才是我的起点。河流的源头和末梢往往像树根和树梢一样难以找到。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了这条河流的尾巴,从尾巴上开始了我的工作。

用什么砸石头也很关键。以前我以为用锤子砸是天经地义的事。石头不会自行裂开或粉碎。我不可能用拳头砸,只能用锤子砸,用铁锤砸。我不是在砸核桃、钉钉子。我的艺术必须充满力量。因此我选择了头颅大小的柱形的铁锤作为我的工具。

应该砸多大的石头非常重要。如果我要把所有的石头都砸碎,那我便寸步难行。我小时候玩过小石子,但是如果我连它们都砸那就简直成笑话了。因此我主要选比锤子稍大的石头来砸,有时也砸鹅卵石。至于是仅仅砸开还是砸得粉碎则不需要钻牛犄角。

砸石头是不是艺术似乎很成问题。通过人力和铁锤使石头裂开甚至粉碎,这样简单的行为再正常不过。如果砸石头是艺术,那么砸核桃、钉钉子也就是艺术。所以我的工作一开始就遭到了某些同行的蔑视和嘲笑。

砸石头是个人行为,不是集体行为。虽然集体的劳动始终作为艺术的起源和基础,但真正的艺术始终是个性化的。艺术家不是戏子。艺术完全可以不是“表演”。所以我不需要什么助手,甚至不需要观众。

为艺术牺牲一切不是我的本意。可我的生活来源是个问题。我曾经设想把砸开的石头卖给需要它的人。然而这样以来我的工作就不是艺术而成了买卖。所以我必须一边工作一边做点其它的事情以求糊口。

石头到处都有,这是我进行创作的条件,但是如果我只有一把铁锤,那么我的艺术还是难以完成。我不想要任何赞助。我也不可能用石头砸石头。用砸石头来养活自己不是我的想法。所以我很情愿夹着这半条不为人知的、非艺术的尾巴。

由于多年养成的习惯,我的饮食非常简单。许多天我只带一些干粮,饿了吃一点,或在山上采一些果子;渴了趴下来喝一点河里的水,或在附近的山上找一点泉水喝。我感觉这样的生活对我的工作大有裨益。

一开始我的工作进展得缓慢。因为要把一条两丈多宽的河里的石头砸开或砸得粉碎,需要很长的时间。饭要一口一口吃,石头要一块一块砸。我是在砸石头而不是用针扎蚯蚓。工作的确艰难,往往是好几天了我还在原地打转。有时我砸了一整天却只砸开半块大石头。

我的艺术纯属个人行为,但时常会打搅村里人。因为他们也在砸石头。他们砸石头当然是用来盖房子的。如果我想要毫无遗漏地砸石头,那我就得先用铁锤砸倒他们。但我不能那样。因此我只能避免和他们发生冲突,尽量绕开他们从而专心自己的创作。

砸石头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不过一个人砸得投入时往往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很多次我砸得兴起,连人家平常洗衣服的石头都砸了,因此我常常遭到泼妇的辱骂和攻击。不过我天生善良,她们在我的印象中始终是模糊的。

我常常碰见一些孩子,他们在河边放牛、拔草、打水漂。我看着他们活泼的身影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我也时常因砸烂了水中的石头而惊跑了鱼虾或螃蟹,但我似乎并不应该为这种“艺术的惊扰”而感到过多的羞愧。

我所做的确实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虽然我对石头抱有感情,但它们依然会伤害我。有时砸飞的石片会扎破我的身体,飞散的石头粉末也会刺伤我的眼睛。铁锤也是这样。有时我用力过猛,会砸到自己的脚,或摔倒在石头上,碰坏自己的身体。但我从未因这样的困难而止步不前。

我们这个民族有着博大精深的石文化。在此之前,我迷恋过盘古开天、女娲补天的传说,研究过一些石器文化、建筑艺术、石刻艺术的文献。我曾一度沉浸在一个满是石头的世界里,创作过石器系列、仿石鼓文系列的作品,对艺术有了透彻的理解。不过现在对我而言石头仅仅在裂开中才形成艺术。

我的工作一上手就充满了激情。这可能跟我以往的自我教育有关。当一块块石头噼里啪啦粉碎时,我想到的往往是头颅的咔嚓嚓碎裂,辇车的哗啦啦粉碎。我就在这样野性的狂喜中坚持了好长时间。

我对锤子一直怀着深厚的感情。有时我几乎会像清朝的大铁锤那样抱着家伙睡觉。我曾在一本连环画中看到过骨朵形、蒺藜形、蒜头形的锤子。我在夜晚看到划过天边的流星,想到的是一种奇怪的兵器:流星锤。

工作目标明确,这是一开始就设计好的。我从不在意石头上绽出多少缝隙。那些缝隙的确比掌纹还要曲折。一块石头从缝隙处一分为二,像分家的兄弟突然向两边倒下去。这时我擦把汗水,才真正感到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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