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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过藻溪(二之一)
张 翎

末雁和灵灵登上横越太平洋的飞机, 经东京上海抵达温州城, 已是两天以后的事了。

去藻溪的车子,妹妹一家早安排妥当了。那边接应的, 是一个叫财求的人, 据说是母亲的一个远房堂兄。次日早上八点一刻, 是事先择好的送殡吉时。妹妹怀着身孕, 行动不便, 末雁和灵灵母女俩就捧了骨灰盒, 按照择定的时辰上了路。

路不太远, 却很是高低不平。到处在修路盖房, 尘土如蝇子飞扬, 遮天弊日。末雁将骨灰盒搂在怀里, 怕冷似地端着双肩。盒子是檀香木做的, 精精致致地镶了一道金边, 像是从前富贵人家的首饰匣。末雁搂了一会儿, 手和盒子就都黏黏地热了起来。母亲生前是个结实的妇人, 躺在这么个狭小的匣子里, 怎么能舒展得开手脚? 车子在坑洼之间一颠一簸的, 母亲在盒子里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末雁的膝盖, 仿佛有话要说, 末雁突然有了一丝陌生的亲近感。

末雁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她生下来三个月就被送到了玉环的奶奶身边, 是奶奶雇了奶妈把她喂大的。一直到十岁的时候她才回到温州的父母身边, 那时候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妹妹。童年的隔阂已经很难在少年时代弥补, 更何况她十六岁就再次离家。下乡, 考大学, 结婚, 出国, 她从此就长远地生活在外边的世界了。

在末雁的记忆中, 母亲似乎永远是沉默寡言的, 对她和对妹妹都是如此。然而末雁还是知道这中间的差别的。末雁和妹妹相差十岁, 她从玉环回来的那年, 妹妹才出世不久。在很多个夜晚, 母亲会站在窗口, 长久地一动不动地抱着妹妹, 那时母亲的眼里淌着月光, 那光亮将妹妹从头到脚地裹了进去, 却将世界挡在了外边。当然, 世界的概念里也包括了末雁, 甚至还有父亲。

有一次末雁突然萌生了想闯进这片光亮的意念。

那天母亲也是用同样的姿势抱着妹妹, 末雁突然走过去, 伸出一个手指, 轻轻刮了一下妹妹的鼻子。母亲吃了一惊, 眼神骤然乱了, 月光碎碎地滚了一地。母亲闪过身去, 将妹妹更紧地搂在了怀里。刹那间, 末雁看见了母亲眼角那一丝来不及掩藏的厌恶。那天末雁哭着跑到自己的屋里, 翻开墙角那面生了一些水锈的小镜子, 看见了镜子里那张雀斑丛生毫无灵气的脸。这张脸伴随着她走过了黑隧道般走也走不到头的青春岁月, 到了中年才让她渐渐安息下来。

所以初中毕业那年她迫不及待地报名下了乡。

车子终于出了城, 房子相隔远了,景致才渐渐开阔,露出些山水田地来。虽是个晴天, 太阳却是灰懵懵的, 照得远处的山近处的水都不甚明了。田里种的似乎都已经收割了, 只剩了些黑黄黑黄参差不齐的茬子在风里抖着, 如折了翅膀的鹞子。再过去一些, 就看见了水田, 混浊的水里倒映着些边角模糊的天和云, 像是水墨画里洇在景致外边的墨 – 却什么也没种。

灵灵趴在后座窗上, 看见灰褐色的水田里浮着两块青褐色的大石头, 就尖声去推末雁:“妈妈, 那是牛吗? 是不是水牛啊?”见末雁木木的没回应, 就扫了兴, 说难怪爸爸说你没有好奇心。灵灵这些年在多伦多, 虽然周末一直上中文学校, 可那中文水平却只够说事, 不够抒情的。这“好奇心”三个字, 就是用英文来替代的。末雁听了, 一愣, 心里仿佛塞了几根茅草, 尖尖糙糙的很是燥人, 拔也拔不出, 咽又咽不下, 却碍着司机, 没有发作, 只淡淡地说妈妈下乡的时候见多了, 所以不奇怪。你没见过, 当然是少见多怪。过了一会儿, 还是忍不住, 冷冷一笑, 用英文添了一句:“你爸爸的意见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我们已经离婚了, 假如你没忘记的话。”

母女俩正说着话, 突然听见正前方劈劈啪啪一阵爆响, 碎纸屑红雨般从空中纷纷坠落 – 原来是有人在放鞭炮。行人吓了一跳, 四下飞散开来, 瞬间又如饿鹰朝着热闹围聚过来。司机嘎的一声将车停在路边, 推了推末雁, 说到了。末雁吃了一惊, 问这么快吗? 司机摇摇头, 说这只是第一个凉亭 - 从温州到藻溪, 一路上四个凉亭, 个个都要停的。

这时人群破开一个小口, 流出一队身着孝服的人马来。领头的是个黑瘦的老头, 走近来, 见了末雁和灵灵, 也不招呼, 却砰地一声跪在地上, 冲着末雁手中的骨灰盒, 低低地将头磕了下去, 口中喃喃说道:“信月妹妹我来接你, 接晚了……”后边的半句, 是末雁顺着意思猜测出来的 - 老头的声音已如枯柴从正中折断了, 丝丝缕缕的全是裂纹。末雁心想这大概就是妹妹说的那个财求伯了。

末雁不懂乡下的规矩, 只见财求伯的裤腿上粘了几团湿潮的泥土, 脑勺近得几乎抵到了母亲的骨灰盒, 一头稀疏的头发在晨风里秋叶似地颤簌, 一时不知该和他一起下跪, 还是该去扶他起来。正犹豫间, 老头已经自己起身了, 从怀里抖抖地掏出两片麻布条子来, 换下了末雁和灵灵胳膊上的黑布条:“近亲戴麻, 远亲才戴黑。”末雁发现老头戴的是麻。

末雁跟着老头挤过人群, 进了凉亭。只见凉亭正中放了一张母亲的放大黑白照片, 是二十几年前的样子, 穿了一件中式棉袄, 围了一条方格子围巾。一丝笑意, 从嘴角凉凉地流下, 流得脸上也有了凉意。再看地上白花花地跪了一群人, 衣袖上裹的都是麻布, 便暗暗惊诧母亲在老家竟有这么多的亲戚。

这时财求伯在末雁肩上轻轻拍了一拍, 末雁身子一软, 就情不自禁地在母亲遗像前跪了下来。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斜后方, 发现灵灵不知什么时候也跪下了。一路上末雁再三交代过灵灵要入乡随俗, 却没想到这么一个八岁就离开了中国的孩子, 竟肯跟着她当众下跪, 也算是给足她面子了。

有人端过一杯清茶来, 财求伯接了, 拿手试过了热度, 高高地举起来, 对着照片说:“信月妹妹, 五十几年了, 哥今天总算把你请回来了。喝了这杯茶, 哥带你回家 ……”话到了末尾, 又颤颤的要断。老头扬手将那杯茶往地上一泼, 一线粉尘细细地飞扬起来, 人群里便渐渐响起一片嘤嘤嗡嗡的哭声。末雁抬头偷偷地看了一眼, 发现哭的居多是老人, 虽然不是想像中那种惊天动地的嚎法, 却也哀哀切切眼泪婆娑的似乎有那么几分真情。她知道乡下有雇人“哭灵”的习俗, 却没想到哭灵的人竟有这样的专业水准。

这时财求伯又在末雁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拍, 末雁猛然醒觉, 意识到这一屋的排场其实都是背景。那些眼泪, 那些表情, 那些声音, 都是为了她的来临而做的铺垫。她才是雷声后边的那场大雨, 龙套之后的那个主角。她紧闭双眸, 试图回忆母亲的点点滴滴。然而在失去了母亲照片的参照物时, 她竟然完全记不起母亲的模样了。她渴望能想起母亲的一个温存的眼神, 一句关切的话语, 甚至一次狠毒的责骂, 任何一个可以让她流出泪来的温馨的或者委屈的时刻。可是记忆如掌中的散沙, 纵使握了满满的一把, 却始终无法在她渴望的那一刻聚拢成团。随着年华的老去, 这几年她发觉自己的泪腺如一条原本就营养不良的细弱河流, 渐渐地干涸在沙漠的重围之中。即使是在绝对的独处时, 悲喜之类的情绪都很难让她流泪, 更何况是在这么一个众目睽睽的公众场合。

“雁, 哪天你能哭了, 你就好了。”

末雁突然想起在北极考察时, 那个叫汉斯的德国科学家对她说过的话。

她现在还不能哭, 不愿哭, 不会哭。她知道她离好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就在这一刻, 她的腰被人抵了一下, 一个男人低低地对她说:“跟我学”。那声音轻得如同树叶间漏下的一缕风, 痒痒地抚过她的颈子, 与其说她听到了, 倒不如说她感觉到了。那风停了一停, 又吹了过来, 这次是一阵低沉而含混的喉音。那喉音如同一口被堵塞了的泉眼, 又如同一阵被拦截在死角里的风, 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又似乎蕴涵了多种意义, 在那种场合听起来, 竟就有几分接近悲凉的呜咽了。

末雁清了一下喉咙, 也开始含混地发出声音来。末雁的声音攀缘在男人的声音之上, 羞羞答答高高低低地走过了几圈, 就渐渐地找着了感觉, 有些平展自如起来。众人终于放下心来, 哭声便达到了高潮。

趁着混乱, 末雁腾出一只手来探灵灵, 发觉灵灵的位置空了。睁开眼睛, 看见灵灵远远地站在角落里, 拿着数码照相机在拍照。虽然看不见灵灵的表情, 末雁却有了一种在女儿面前赤身裸体般的羞愧。

末雁一程又一程地送完了母亲, 下了坟山, 天就傍黑了。财求公说你母女两个不如就在我家里歇了吧, 明天早上再赶回温州误不了你的事。末雁已经累得浑身没有一块不疼的地方, 的确不想赶夜车回去。却不知这老头家里干不干净, 女儿住不住得习惯。正在心里打着小九九, 老头就说本来就打算留你们两个过夜的, 屋子都找了婆姨们打扫消毒过了。非典刚过, 我们乡下人也知道害怕, 都讲点卫生了。末雁听了这话, 就不好推辞了。

老头从人群里招出一个人来, 说这是我孙子百川, 他先带你们回去洗把脸, 歇一歇, 我去菜馆端几个下酒菜回来 – 我家婆姨死的早, 没人做饭, 你们将就点。

末雁和灵灵跟在百川后头, 拖拖趿趿地走了一刻钟, 就到了财求的家。是一幢两层的砖房, 方方正正的, 外墙镶了一层白花花的马赛克, 在暮色里新得有些呲牙咧嘴。铁门上贴了一对大福娃娃, 两边的春联已经有了些风吹雨淋的痕迹, 字迹却还可辨。上联是: 一世人生有炎凉, 晨也担当暮也担当; 下联是: 丈夫遇事似山岗, 毁也端庄誉也端庄; 横批是: 稳如泰山。末雁觉得这幅春联和寻常的喜庆春联很有些不同, 就问百川这是你爷爷写的吗? 百川哼了一声, 说他知道个球, 这是汪小子的诗, 汪国真, 你知道吗? 见末雁摇头, 就笑:“不知道也好, 省得受骗。那小子专骗十七八的少男少女, 或者是思想停留在十七八的老男老女。”

末雁心想这个叫百川的男人论辈份应该叫她一声姑, 说话却完全没有拘泥礼节, 虽有几分鲁莽, 倒也叫她整个人都放松了, 跟着他无拘无束起来。灵灵从书包里掏照相机, 掏了一半又放回去了, 说一路上怎么都是这些一模一样的新房子呢? 妈妈你下乡时照片上的那些老房子, 怎么这里都没有呢?

百川开了门锁, 屋里嗖地窜出一条其丑无比的大黄狗, 一阵恶吼, 震得铁门铁窗嗡嗡地抖, 几欲将灵灵扑倒在地。百川噌地脱下一只鞋, 照着狗脸就搧:“客人来了, 你知不知道? 嚎你个嚎。”那狗挨了揍, 顿时就蔫了, 蹲在地上, 软得像一摊水。偏偏灵灵从小就养狗, 最是不怕狗的, 就往地上一坐, 将狗一搂, 两个立时就玩成了一团。

百川进了屋, 三下两下脱掉了身上的丧服, 胡乱卷成一团, 往门后一扔, 拖过一张板凳, 坐下来挤脚上的水泡。一边挤, 一边叹气:“我说信月姑婆啊, 我与你一面都没见过, 你就这么整治我。我自己的葬礼, 我都不用走这么多的路呀。”说的末雁忍不住笑了起来。

百川又转身对灵灵说:“灵灵你跟你妈坐车, 我跟我老爷子走路, 这叫阶级区分, 你懂吗?” 灵灵问什么是阶级? 百川朝末雁咧了咧嘴, 说那你得问你妈, 不过你妈也是前清的中国人了, 你也别全信她的话。你想看旧房子呀, 藻溪有的是。你要是明天不走, 我就带你去看你外婆家的老宅 – 三进的院子, 正间, 西厢, 东厢, 旧是旧了, 却全是古书上的样式呢。不过, 千万别让我们家老爷子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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