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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过藻溪(二之一)
张 翎

灵灵就拿眼睛来试探末雁。末雁不说话。百川依旧在挑泡, 挑得一脚是血, 就随手扯过一张纸来擦。擦一下, 咝一声, 眉上轻轻地挂上了个结。脱了那一身的布景衣装, 只剩了一件汗衫, 就看出人的高壮来了。肩头如犁过的田垅, 一丝一绺的全是硬肉。戴了一副宽边眼镜, 目光从玻璃镜片后头穿过来, 刀片似地锐利清爽。胡子散漫地爬了一脸, 像疯长了一季的藤蔓, 虽是秋了, 却让人看上一眼就津津地冒汗。

末雁擦着额上的汗, 说灵灵我们明天一定要赶回温州的。百川终于挤完了泡, 找了几张创口贴横七竖八地贴上, 鸭蹼一样扁平的脚掌上就有了些错乱的景致。“藻溪的妙处, 你连个边都还没擦到呢。”百川的眼睛看着灵灵,话却是对末雁说的:“你要是多住几天, 你学到的就不只是怎么哭丧了。要是呆到头七, 那‘哭七’才真正有意思呢。”

末雁恍然大悟, 那个在凉亭里教她怎么哭丧的男人原来就是百川。一路四个凉亭, 她一程比一程哭得自然。刚开始时, 眼泪流过嘴角的那丝辛咸味道让她吃了一惊, 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她哭了。

汉斯, 汉斯, 我终于, 有了眼泪。她喃喃地对自己说。

待到坟山封口的那一刻, 她的眼泪就已经像使坏了的车闸, 想停都停不住了。那眼泪仿佛不是从她眼中生出的, 只是借了她的脸, 惶惶地赶路。她起先是在哭母亲的, 哭那些与命运阴差阳错擦肩而过却让妹妹毫不费心地拿走了的母爱。后来又似乎在哭自己, 哭的是自己生活河床里边那些细细碎碎石籽似的不如意。虽然是真性情的流露, 却因了开坏了那个头, 后面的一切多多少少就有了些世故的味道了。

“‘哭七’是什么东西?”灵灵追着百川问。

“总结, 评估, 鉴定, 你懂吗?”

百川见灵灵一头雾水的样子, 就甩开灵灵, 直接对末雁说:“死人下葬第七日叫‘过七’ , 那天, 就有唱鼓词的来, 在你家门前支起鼓, 唱死人的事。唱鼓词的是不请自来的, 你还不能赶他走– 他吃的就是死人这碗饭。当然, 唱的还不见得都是好事,得看你给的是什么样的赏钱, 当然, 现在叫红包。给的多, 唱的自然就是花红柳绿的好风光。那给的少的, 还有不给的, 人家就先给你点破一层皮, 无非是你们家那点鸡皮狗碎的小玩艺, 不痛不痒的, 可就让你坐不住了。懂事的, 就赶紧端茶递水, 茶杯底下悄悄把赏钱添上。遇见那不懂事的, 就渐渐进入剥皮见血的阶段了。若到了那时还不肯拔毛, 接下来唱的就是你们家公公扒灰儿媳妇偷人的事了。”

“扒灰是什么东西?” 灵灵问。

百川看了末雁一眼, 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看你妈给你这中文教育, 关键的都没学好。”灵灵听出这大概不是一句好话, 也就不敢往下追问了。

“妈妈你看百川哥哥的脚指头, 和你一样呢。”

末雁凑过去看, 只见百川的小脚指头旁边, 突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圆骨, 仿佛是多长了半个指头。末雁的脚上, 也有一块这样的骨头, 从前和越明谈恋爱的时候, 越明曾经给她起过一个外号, 叫五点五, 笑的就是这半个指头。

百川就嘿嘿地笑, 说这是遗传, 我们家的人, 我爷爷, 我爸爸, 我, 都长这球玩艺, 还都在左脚。说完, 又问末雁:“你真要走? 不可惜? 那些好鼓词, 句句玑珠的, 我可没时间汇报给你听。红包你爱给不给, 有的是愿给的人, 我家老爷子就是一个。你没看出来, 我家老爷子对你妈可是一往情深哪。”

末雁听百川说话, 有时慢悠悠的, 有时急吼吼的, 慢时如闲云, 急时如疾雨, 说粗俗也不全是粗俗, 说雅致又说不上是雅致, 却有那么点小意思, 总之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便忍不住问百川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早些年杀人越货, 这些年老了, 就写诗。”

“你是诗人?” 灵灵兴奋得大叫起来:“我最喜欢读诗了, 你是我这一辈子见到的第一个诗人。”

“但愿你永远也不会见到第二个。”

“百川你别胡闹, 在国外长大的孩子都天真, 你说什么她信什么。”

百川对灵灵挤了挤眼睛, 说瞧你妈不相信我是个诗人, 咱俩得另找个机会, 背地里再切磋诗的事, 现在先别招她惹她。说得灵灵咯咯直笑, 笑得末雁越发地烦了。

“得了, 得了, 百川你赶紧趁你爷爷回来之前收拾收拾你这张嘴。你爷爷是我妈的堂兄, 你刚才说那话不是乱伦吗?”

百川瞪了末雁一眼, 半晌, 才悠悠地说:“我看你的中文, 简直退步到负数水平了。你才需要好好收拾你那张嘴。我爷爷要和你妈有什么事, 最多也只是近亲恋爱, 国家虽然不提倡, 还不至于犯法。你要跟我有什么事, 那才叫乱伦呢。不过, 这两样罪行你大概想犯都犯不成 - 我爷爷是我太爷爷认领的儿子,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你懂吗?”

百川的那一眼, 如同一块黏热的糍糕, 横横地飞在末雁的脸上, 让她扒也扒不下, 甩也甩不掉。突然间, 末雁就觉得自己的五官跑错了位置, 僵僵的, 竟挪移不动了。

灵灵见状抚案大笑:“妈妈你说不过百川哥哥。你那张嘴, 也只够对付我。”

末雁就是在那一刻决定留下来在藻溪过七的。她当然没有预料到, 她这一停, 就停出了一个故事的开头, 和另外一个故事的结尾。

灵灵结结实实地睡了一夜, 早上梦见脸上爬了一堆虫子, 湿痒难熬。睁开眼睛, 发现大黄狗正蹲在她的床前, 伸出一条肉乎乎的舌头, 一下一下地舔她的脸。摸了摸身边, 妈妈不在了。坐起来, 看见太阳挤进窗帘缝, 光亮在屋里炸开一条白带, 灰尘满屋飞舞。窗外不知谁家的录音机开得山响, 沙沙地唱着一首歌。灵灵听得似懂非懂的, 只听清了反反复复的一句话 “心太软, 心太软。”

下楼来, 只见财求坐在楼梯脚上干活。听得楼梯响, 老头转过身来, 脸上漾出一朵油汪汪的笑:“娃啊, 你妈跟百川上山烧纸去了, 见你睡得死, 就没叫你。阿公给你买了豆浆糯米糍饭, 热在锅里。”

灵灵不着急去吃饭, 却在楼梯上坐了下来, 看财求干活。财求手里拿了一把细细的刀, 正把一段窄扁的竹条, 劈成更窄更扁的竹片。老头弓着腰, 耸着肩, 下巴几乎抵在膝盖上, 刀捏在手里死死的, 看不出动静, 却有竹片如细水似地从刀下缓缓流出, 在地上蠕成一条青绿色的长虫。

灵灵就问阿公这竹片是干什么用的? 老头说:“这竹片在我们乡下叫篾, 从前只有一个用途, 就是做凉席。现在用途就多了。”老头朝饭桌那头呶了呶嘴:“桌上这些玩艺, 都是篾编的。百川他爸在广州开了个公司, 专门批发这个, 卖到国外去的。听说洋人就认手工做的, 运气好的时候一套能给六七个美金呢。”

灵灵走过去, 就看见饭桌上摆了一堆各式的篾编家具, 有四张椅子配一张茶几的茶馆摆设, 有一张大床配一副屏风两个脚凳的卧室摆设, 有两张躺椅配两个脚垫的花园摆设, 也有两张沙发配一张咖啡桌的客厅摆设。中式西式的都有, 中的像中, 西的像西。小小巧巧的, 摆拢来, 也就比一个掌心略大一些, 却都是精巧工整之极的。灵灵看得呆呆的, 半晌才说阿公你的手真巧。

财求笑笑, 说这算什么, 全藻溪的人, 只要有一双眼睛一双手, 谁都会做一两样的。百川他爸年年从广州带回新款式来, 只要有款式, 没有仿做不了的。你以为这镇上的新屋, 都是怎么盖起来的? 靠的就是这个手艺。

灵灵听了就来了灵感, 说我正好有个社会调查报告要做, 就写你们这个公司, 好不好?老头连连说别别别, 咱们一个小公司, 哪经得起你调查, 还报告呢, 你这不是给你阿公惹麻烦吗? 灵灵扁了嘴, 说你不帮我我去找百川哥哥。百川哥哥也会做种家具吗? 老头摇头, 说:“娃呀, 你阿公家也不能三代就靠这个手艺吃饭。我们百川和你妈一样, 也是读书人, 在杭州大学教化学。这次是阿公专门让他请假回来的, 就为了见见你和你妈。”

灵灵愣了一愣, 才哼了一声, 说:“他骗我, 他原来不是诗人。”老头嗬嗬地笑了起来, 篾片颤颤地抖了一地:“什么湿呀干的, 那是他的业余爱好, 做不得正业的。”灵灵不服气, 说凭什么写诗就是不务正业, 全世界科学家多的去了, 诗人有几个? 罗斯福总统说过, 没有诗人的国家就不叫国家。

老头越发笑得嗬嗬的, 说你这外国养大的娃就是和中国娃不一样。好好, 你喜欢诗就让百川给你写, 他要是闲着也得惹祸。说完就站起来, 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 开了壁柜, 从里头窸窸窣窣地摸出一个纸包来, 递给灵灵:

“那些家具都是糙货, 是阿公随便做了骗口饭吃的。只有这一样, 倒是阿公知道你要来,专门做了给你的。”

灵灵将那外头包的报纸层层撕开了, 里头原来是幢小屋子 – 当然也是篾条编的。是江南常见的民居样式, 矮矮平平的屋顶, 上面有一只烟囱。门是对开的两扇, 正中有两个小铁环。铁环只有一粒钮扣那么大小, 上面却雕着兽头。窗也是两扇。透过窗, 就看见了屋里的景致。屋里放了一张饭桌, 桌旁坐了两个大人一个孩子 – 都是布做的。那男人戴了一顶蓝帽子, 唇边黑黑的一圈胡子, 脸上架了一副眼镜 – 是黑铁丝弯出来的。女人剪了一头齐肩的直头发, 围了一条花围裙。孩子是个女孩, 白衣红裙, 辫子上扎了两个蝴蝶结。饭桌上杯盘碗筷应有尽有。那屋里的摆设和人物的衣装细节, 没有一样不是惟妙惟肖, 鬼斧神工。灵灵觉得桌旁那个戴眼镜的男人, 甚至有几分像自己的爸爸越明。

便想起自己这两天还没和爸爸通过电话, 也不知爸爸一个人在多伦多怎么样了? 又记起从前在自己家的时候, 一家人也是这样围着一张桌子吃饭的。妈妈给她舀汤, 爸爸给她夹菜。两人极其有限的几个话题, 自然也都是围绕着她展开的。她是他们在窄路相逢的时候得以干涩地交谈下去的原因, 可是即使有了她, 他们依然没有能够把对话持续下去。这次回到多伦多, 爸爸会有一张新桌子, 妈妈也会有一张新桌子。似乎多出了一张桌子, 其实是少了一张桌子 - 一张可以三个人围着吃饭的桌子。现在的桌子再新再大, 却容不下三个人了。

“阿公做的人像不像啊? 是照你们家的照片做的呢。”老头问。

灵灵吃了一惊, 问你怎么会有我们家的照片? 财求叹了一口气, 说是你外婆寄的。她这个人啊, 话少, 想你们了也说不出来。

“娃呀, 听说你妈在外边有个实验室, 做的是什么大学问呢?”

“气象变化大气污染什么的。”灵灵突然口吃起来, 这才发现自己对妈妈的了解实在是经不起任何轻轻一击的。

“这回你爸怎么没跟你妈一起回来送你外婆?”

灵灵的嘴巴动了几动, 又停了几停, 最后说出来的是“他忙, 请不动假。”说完了, 她就开始恼怒自己。在她有限的生活经历中, 她也不是从未撒过谎的, 但是她一向痛恨没有意义的谎言。这个让她挣扎了几个回合的谎言, 使她隐隐有些惶惑起来。也许, 心底里, 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 希望父母依旧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 先前她的那些潇洒样子, 也许仅仅是为了证明, 她已经长大成熟了?

就在那个有了秋意的早晨, 十八岁的灵灵站在一个几乎陌生的厨房里, 捧着那个篾编的玩具房子, 突然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哀袭中。微笑如水退下, 脸上突然就有了第一缕的沧桑。那个玩具房子在最不经意之间碰着了她的心, 心隐隐地生疼, 是那种有了空洞的疼。那空洞小得只有她自己知道, 却又大得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填补。

半晌,才蔫蔫地问财求:“阿公这个房子是照老宅的样子做的吗?”

财求手里的篾刀偏了一下, 篾条陡然断了。血珠像一只黑圆的虫子, 从大拇指上缓缓地钻出来, 爬到竹条上, 又滚落到地上。

“你别听百川这个混虫胡说八道。哪有什么老宅? 都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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