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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扎
裴志海

余向我被剥掉了衣服,只剩下了一条裤头。木扎的乡亲瞪大眼睛看着这条裤头,嗡嗡地叫了起来,这个狗地主,居然连裤头都是丝绸的!谁也没想到,他平常外面和大家穿的一样,里面原来却是这么奢华!天啊,他们家居然用丝绸做裤头,我们连见都没见过呢!我们还真的以为他和我们一样,实际上人家还是和咱们不一样,咱们连粗布做的裤头都穿不起呢。

木扎的乡亲们骚动起来了,他们从一条裤头开始,思想在广阔无垠的大地上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奔跑,他们想到了木扎离县城有一百多里,凭什么我们没去过,你们余家的人就能去?凭什么逢年过节你们吃肉吃白面馒头,我们只能喝稀饭吃窝窝头?都是两只手两只脚,又没比我们多一根手指头,凭什么你们余家一直过好日子受人尊敬?凭什么你们余家就不能倒霉,受人欺负?木扎的人越想越觉得自己从前太善良了,太容易说话了,太老实了。余家的人早就该倒霉了,风水轮流转,也早就该转到自己家门口了。

斗争会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人们不断地冲上来,把余向我推到酸枣棵子上,余向我的脚被扎着了,他疼得跳着要跑出来,但又有人把他推了进去。他叫得越响,人们越开心,使的劲越大,他终于被推倒在了酸枣棵子上,身上扎满了酸枣刺,鲜血点点滴滴地流了出来。余向我终于哭了,他跪在酸枣棵子上,给乡亲们磕头,酸枣刺又扎在了他的额头上,鲜血顺着额头淌下来,流到了他的眼睛上、嘴巴里,但他顾不得擦一擦,嚎哭着哀求大家:“大爷大奶叔叔婶婶们,你们就饶了我吧,咱们都是一个村的……”

他跪在那里,白生生的身上扎满了酸枣刺,无力地挣扎着,就像一个就要死掉的刺猬。昔日受人尊敬的余家的后人,现在像条狗一样痛哭求饶,这样的事情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又觉得莫名地兴奋。余向我越求他们,他们越觉得开心,本来自己家里分了余家的东西,拿了余家的田地,心里都有点过意不去,忐忑不安,但看着余向我现在的可怜的样子,他们反而觉得心安理得了,他们出手越来越重了。

张德生也按捺不住,从主席台上跑了下来,一脚把余向我踢翻在了地上,嘴里骂了起来:“狗娘生的,你们余家没一个好东西,我年轻时不就是拿了人家的一把铁锨用用吗?你那狗地主爹把我当小偷,让我在晒麦场上背着日头跪了一上午!有像你们家这么狠心的吗?”

张德生这么一提醒,村里人纷纷想起了许多陈年往事,那时觉得余家有威望,村里大小事情都找余向我的父亲解决,现在想想,都觉得委曲,有人说自己被挂着小偷的牌子游街的,有的说自己被打过几棍子,就连赵寡妇也激动起来,指着余向我控诉,说他父亲诬蔑自己和村里的一个光棍偷情,被挂着破鞋在村里游街,那时她连死的心都有了,现在是新社会了,有政府撑腰,你们余家终于得报应了!

张德生斜着眼睛看了赵寡妇一眼,心里有点看不起她,她和那个光棍偷情的事谁不知道啊?现在装贞洁,脸皮真他娘的厚!他这样想时,赵寡妇其实也在心里看不起他,年轻时你偷鸡摸狗的,要不是余老爷狠狠地收拾你一顿,谁知道你现在成啥样了?你现在为了表现积极,居然颠倒黑白,老娘也豁出去了,凭什么你能表现积极,我就不能表现积极?

其实木扎的每个乡亲都是这么想的,积极也会像瘟病一样传染的。

余向我静静地躺在酸枣棵子上,他不再徒劳地挣扎叫唤,身上很疼,每根刺就像针一样,每滴血都像泪一样。他听着周围的乡亲们跺着脚骂着他,朝着他脸上吐着唾沫,他一动不动,望着天空,眼泪缓缓地流了出来。乡亲们说的骂的根本不是他,也不是他们余家,但他们都装着相信那是真的一样,相信他们一家真的是罪恶滔天,自己都是受害者。你们拿走了我们祖祖辈辈置下的田地,拿走了我们家的东西,我不懂为什么会这样,但我也没说什么,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我认了。看上去你们疯了,在这里胡言乱语,颠倒黑白,其实你们都很清醒。你们心里不安,所以你们要疯狂地折磨我。

他忽然有点清醒了,女儿在哪里?

余向我艰难地扭过头,在人群中搜索着余香,他看到了一张张愤怒的脸,他匆匆地绕过他们,透过人们或粗或细的腿中间看到了孤零零地站在戏台下面的女儿,她正瞪着眼睛看着这里,她完全傻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那么愣愣地站着。余向我扭过头,他看到了乡亲们茫然而又疯狂的眼神,他心里甚至充满了感激:他们没有动我女儿一根手指,你们还有良心!你们打我骂我吧,只要我女儿能好好活着,我余向我就决不会恨你们的,决不会的!

乡亲们看着余向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脸上爬满了泪水,但他既不还手,也不还口,更不求饶,就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了,甚至有些人还有点发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他们顺着他的目光突然就看到了孤零零地站在下面的余香,她静静地看着他们,脸上充满了迷惘惶惑,就像初生的婴儿刚刚睁开眼睛,一点也看不懂这个世界,她无助的样子让人心疼。木扎的人心里突然很不好受,有几个人甚至悄悄地溜出了人群。

这种有害的情绪是会传染的,还有可能破坏整个土改的成果,不能让它任其发展下去。皮工作组长果断地命令民兵把余香也架上来,接受贫下中农的斗争教育。木扎的人都有点慌张,他们忙闪开让出一条过道。余香站在戏台上,她的手拽着衣服,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看着。木扎的人愣愣地看着皮工作组长,都不知道该如何斗争她。就连表现一直都很积极的张德生也是一副反应不过来的样子,结结巴巴地问皮工作组长:“组长,好男不与女斗,这、这个合适吗?”

皮工作组长有点哭笑不得:“她不是地主女儿吗?她父亲是大地主,她就是个小地主,是地主你不斗他就不倒!斗!”

余香惊慌地看着他们,她几乎缩成一团,在风中簌簌发抖,犹如一片无助的树叶,飘在污浊的水中,无助地随波逐流。她是美丽的,又是哀伤的,她只会让人怜惜而不是仇恨。木扎的人愣愣地站在那里,没有人敢动。动手打一个男人,那是英勇和积极的表现,而要动手打一个少女,那成什么样子了?我看你,你看我,都用眼睛鼓动对方先动手,但自己心里想,我才不会那么坏呢。就连皮工作组长也没有那么坏,他只是一个劲地在那里鼓动大家:“大家说说,大家说说。”

木扎的人好像突然从梦中醒来了一样,谁也不吭声了,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散漫地看天空看村庄看皮工作组长看张德生看赵寡妇,就是没有一个人去看余向我或者余香,他们都把他们当做了空气,整个大会和自己无关,自己只是随波逐流地看看风景凑个热闹。

斗争会显然无法开下去了,皮工作组长只好宣布散会,让大家回去好好想想,下次一定要把地主阶级斗倒批臭!

乡亲们长长地松了口气,他们像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一样,急急忙忙地向家里跑去,甚至有人什么也不顾地小跑起来,仿佛戏台这边有群猛虎随时会扑上来一样。皮工作组长站在1949年木扎的风中,不禁摇了摇头,群众,群众的觉悟太低了!

当戏台上的人们都走完了,余香终于把目光投向了躺在酸枣棵子里的父亲,她弯下腰,把那些酸枣棵子一个一个地拿到一边,让父亲躺在了干净的地上。余向我艰难地抬起了头,他伸出手抚摸着女儿乱草一样的头发,低低地说:“孩子,你别哭,你做得很对,你不要引起大家的注意,他们都会忘了你,你不要哭……”她咬着嘴唇,使劲地点着头,她抱着了父亲,小心翼翼地给他拔着身上的酸枣刺,用袖子给他擦着身上的鲜血,她因为克制而肩膀抽搐着,脸上的肌肉也在发抖。余向我的眼泪出来了,他哽咽着对余香说:“孩子,你想哭你就哭吧……”余香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她把脸紧紧地贴在了父亲的脸上:“爹,我不哭,我不哭……”但她还是呜呜地小声地哭了起来……

当余香的哭声传出来的时候,木扎的人都把窗户和门关上了。



一大早皮工作组长就动身去县城了,他要请县城的文工团来木扎演出《白毛女》。木扎的斗争会让他很不满意,老乡的觉悟低得几乎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们像木头人一样,你推一步,他们向前挪一步,你不推,他们就停在了那里,甚至还会后退几步。斗争小地主余香就是一个例子。余家是不折不扣的地主,也是隐藏最深最具有欺骗性的敌人,这个余向我,就是他,害死了大背山上的五十八名同志,但群众居然对他的女儿还心生怜悯,不忍心斗争她。必须要借助外部资源来推进木扎的土改工作了。皮工作组长看过无数次的《白毛女》,每看一次都充满了阶级仇恨,充满了对敌斗争的勇气。他相信这部戏的威力,它比手榴弹机关枪更厉害。皮工作组长还听说,有次在部队演出《白毛女》时,下面一个战士举起枪,把扮演黄世仁的演员打死了。这多么感人啊,这位战士多么可爱啊。

三天之后,县文工团《白毛女》剧团来到了木扎。皮工作组长喜气扬扬地在村里到处吆喝着,有时还会心情很好地讲讲自己是如何辛苦,还是走了部队老首长的后门这才把剧团请来了,大家一定好好看看,看看阶级敌人是如何对待我们贫下中农的,血债血还,乡亲们,面对阶级敌人,我们的手不能软啊。

剧团的演出空前成功。剧团刚演完就被别的村子请走了,皮工作组长立即让民兵把余向我、余香押上戏台子,趁热打铁地开他们的斗争会。

木扎的乡亲们斗争热情重新被点燃了,他们涌上戏台子,狠狠地扇着余向我的耳光,用脚踹着他,嘴里叫着:“我打死你这个黄世仁!”

治保主任冯二娃在人群外面高声地叫了起来:“大家闪开!”冯二娃现在也背上了枪,是带枪的人了,在木扎的乡亲心目中已经具有了权威。乡亲们忙让到一边,冯二娃猛地跳了起来,一脚踢在了余向我的后背上,余向我惨叫了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踉跄几步,一头栽倒在了戏台子上,像条蚯蚓一样在地上蠕动着。乡亲们愣了一下,看看冯二娃,他“呸”地向余向我吐了一口唾沫,高声地骂道:“你们这狗日的地主,我要是不看《白毛女》,还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地主原来这么可恶!你们把我们当做狗一样,老子今天也要把你们当做狗一样修理修理!”

他跨上一步,提着余向我的衣领叫了起来:“狗地主,你给我学狗叫!”

乡亲们看看皮工作组长,皮工作组长坐在主席台上,手支在桌子上,他虽然没说话,但他显然也很激动,他的手握成了拳头,就连自己也没意识到,他的拳头随着冯二娃的动作也在不停地晃动着,就像是给他伴奏一样。乡亲们心里有数了,这是应该的,冯二娃是对的,他们也激动起来,手指捣着余向我,一齐在那里叫着:“学狗叫,你这个狗地主,快学狗叫!”

余向我艰难地抬起头,嘴角边的鲜血嘀嘀嗒嗒的,但他还是很清晰地说出了一句话:“我和你们一样,我不是狗!”

皮工作组长也听到了这句话,他猛地站了起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像头狮子一样愤怒地吼了起来:“你这个狗地主,到现在还这么嚣张?你和贫下中农一样?你做梦去吧!给我打,狠狠地打,把他的嚣张气焰给我坚决地打下去!”

拳头像雨点般地落下来,人人都红了眼,外面的人挤不进去,就着急地向围着余向我的人身上窜着。赵寡妇突然就看到了蹲在一边籁籁发抖的余香,她激动得身子都颤抖了,猛地窜了出去,一把拽着了余香的头发。余香惨叫了一声,双手去护自己的头发,她本能地使劲地抓着,赵寡妇的手上立刻有了几条血道子。赵寡妇叫了一声,把她摔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叫了起来:“天啊天啊,这个小地主,她在反攻倒算啊,她还敢还手!”

几个妇女也涌了过来:“打她打她!”

说着,几个妇女手里的鞋底就向余香的身上招呼,她们打得最多的还是她的脸,她的脸总是那么漂亮,她们早就看不惯了,凭什么你一个小地主的脸长得白生生的,我们贫下中农就只能黑乎乎的?你那脸好看又有什么用?

余香呜呜地哭着,她捂着自己的脸,慌乱着找着自己的父亲,爹啊爹啊地叫着。余向我艰难地抬起头,胳膊伸着,声嘶力竭地像狼一样地叫了起来:“你们不要打她,你们打我,你们来打我吧,你们把我打死都行,你们不要打她!”他挣扎着要过来,但他刚爬过来一点点,就有人一脚又把他踢了回去。

那些男人没有动,他们笑嘻嘻地看着,目光充满好奇。他们的目光又鼓励了他们的女人,她们把余香的脸打肿了,眼睛肿了,她一点也不好看了。她们出手越来越慢了,或者还有点迟疑,还打不打了?她们不时地看着赵寡妇,赵寡妇成了中心,她的脸上浮现出了红晕,她提着余香的头发把她拽了起来,“呸”地把一口浓痰吐在了她的脸上,恨恨地骂道:“你们这些狗地主从前糟蹋我们的喜儿,今天也让你们尝尝贫下中农的厉害!”

情况突如其来,赵寡妇突然抓着余香的衣服,“哧”地一声把她的上衣撕开了,少女青春的胸口一下露了出来,结实的乳房在阳光下紧张不安地跳动着。余香惨叫一声,大声恸哭着,用双手去护胸口,但旁边的女人们都紧紧地拉着了她的手,她使劲地挣扎着,但那是徒劳的。周围的男人们眼睛都集中到了她身上,他们的目光像针一样贪婪地刺进她的每一寸肌肤,在他们的嗷嗷的叫声中,又有人把余香的裤子扯碎了,可怜的少女在地上滚着,洁白的肌肤上沾满了灰尘和唾沫,样子无比丑陋。那些女人们用手指掐着她的身体的每个地方,往她身上吐着口水,咒骂着她,骂的内容已经和地主无关,而是一些和女人有关的“妖精”、“破鞋”、“狗娘们”这样的词语,她们自己可能也没有意识到,她们对地主的仇恨已经荡然无存,而是出于女人对女人的仇恨……

那些男人们的眼中也完全没有了“地主”,他们只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少女的胴体,美丽让他们反而更加邪恶,他们哈哈地笑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唯恐自己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整个木扎全疯了。

余向我晕了过去,但晕过去之前,他还是恨恨地叫了一声:“畜牲啊畜牲。”

赵寡妇直起了腰,周围人们的表现让她觉得得意,这都是我想起来的,要不是我,谁还会想起这个小地主呢?谁还会想起这样收拾她呢?她看了看皮工作组长,皮工作组长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天空,好像在沉思冥想地做着一首诗。她又看了看张德生,张德生坐在主席台上,他的目光像一块冰冷的铁块一样,但他不是去看余香,而是盯着赵寡妇,他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妈的,这个赵寡妇,这个骚货,你算什么东西?余家得罪你了吗?你这样干还叫个人吗?余香,多么好的一个好娃子啊,她平常走路连个蚂蚁都怕踩着,怎么会遭到这个罪呢?

他心里忽然就有了一个念头:我,张德生,农会主席,也只有我,才能救她!

他的目光突然就柔和了。

赵寡妇本来以为他们会表扬她一下,但他们的目光让她看不懂,她也不懂张主席的目光为什么刚才那么冷,现在又那么亲切,像看着情人一样看着她。她把这当做了一种表扬,冲着皮工作组长他们叫了起来:“这个狗地主身上有股香气,咱们用贫下中农的臭气熏熏她,弄来一桶大粪泼她身上!”

几个男人就要跑去舀大粪了。

皮工作组长打了个哈欠,站了起来,摆了摆手,无精打采地说:“算了算了,大粪就不要搞了,搞得戏台子上臭气熏天。”

木扎的乡亲们愣在那里,他们显然没有料到皮工作组长突然有点不大高兴了,他好像很累了,一脸疲倦地茫然地看着他们,一副厌倦世事的模样。他们皱着眉头,目光里燃烧的火苗慢慢地熄灭了,他们有些哀怨地看着皮工作组长,心里空荡荡的。余香坐在地上,她把自己破烂的衣服往身上遮着。她的样子是很可怜,但一点都不可爱,你没有去爱的冲动,你真想上去再扇她一耳光或者踢她一脚,但皮工作组长冷冷的目光制止了他们。

皮工作组长有点迷惘惶惑,群众的热情被激发起来了,但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没来由地觉得心情很不好。他摆了摆手,声音好像散了架一样没有一点力气:“散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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