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木扎
裴志海



按照农会的要求,余向我开始接受劳动改造,他必须每天四点钟起床,把全村的狗粪、牛粪、猪粪捡到一起,倒在地里,但不能倒在他家地里,只能倒在贫下中农的地里。接着还要把全村的每条大路扫得干干净净,农闲时不许乱跑,要出木扎,必须得向农会报告,没事就在家里呆着,随时准备接受贫下中农的斗争。

斗争几乎天天都有,这是木扎的一项娱乐。

皮工作组长终于带着那几个解放军撤出了木扎。他们把枪给了民兵,他们天天背着枪在田野里游荡,他们的影子像钉子一样刺着地主余向我的眼睛,阶级敌人只有他一个,那些民兵其实都是为他准备的。木扎的人都不认识他了,他低着头在村庄里走着,没有一个人给他打招呼。那些不懂事的孩子,追着他用石子砸他用唾沫吐他,喊他“狗地主”,他们的父母就在旁边站着,但没有一个人过来制止。

斗争是家常便饭,挨打也是常事。他要是走在村里,脑袋稍微抬高一点,就有人过来踹他一脚:“狗地主,把头抬那么高干什么?你想翻天吗?”

他已经习惯了把头低到胸口走路,他看不到别人的脸,但能听到他们说的话。

周围村庄的那些地主们一个个都被收拾了,越来越多的小道消息传来,每个都惊心动魄。孙家庄的孙老旺上吊自杀了,他儿子也上吊了,最后就剩下一个儿媳妇和一个十多岁的小孙子。余向我还记得她的模样,有三十多岁的样子,瘦瘦的,说话声音低低的,走路时总是勾着头,平常也不怎么说话。农会的干部们逼着她交财物,问她财物都埋到哪里了,她说不出来,就用荆条子抽她,她受不了,就开始瞎说了,说是埋到这里了,埋到那里了。人家就按她说的去挖,啥都挖不出来。干部们生气了,把她儿子抓过来,吊在一棵杨树上打,让她站在下面看,问她财物到底在哪里。她实在说不出来,晚上就抱着那个十多岁的儿子跳井死了。三道庙村斗地主时,有个人一个耳光当场把地主打得晕死过去了。还有的村子把木头片子削得尖尖的,从地主手指甲下面扎进肉里。还有的村子用烧红的铁铲子放在地主身上烫,把肉都烫掉了,甚至连用开水从地主头上浇下来的事也有。

木扎的人每天都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这些小道消息,就是余向我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也毫不避讳,并且有意把声音提高。这是一种警告?或者是一种暗示?暗示他应该感谢他们,他们还是很善良的。

余向我把它当作了一种暗示。是的,木扎的人还是善良的。他们只是把他叫到戏台子上,拳打脚踢一番,打累了,让他学几声狗叫,就放他走了。他已经把狗叫模仿得很像了,有次,他在学狗叫时,村里的狗竟然也跟着他一起冲着天空叫了起来。

地主余向我继承了父亲的精明,他心里很清楚,乡亲们这样做,并不是源于恨,而是害怕。只要他活着,他们心里就不踏实,还很别扭,他的存在时刻在提醒他们,他们用的东西和地,都是他们余家祖祖辈辈用一滴一滴汗水赚来的。他让他们活得很不自在。有次他去锄地,他甚至听到背后有人朝他指指点点:“这个狗地主,这么能经得起折腾,怎么还不死呢?”他们变着法子折腾他,这让他们有种很踏实的优越感。我是证明他们强大的一个证据,证明他们也可以主宰他人,加辱于他人。这一切并不会因为皮工作组长的离开而有什么改变,甚至还有可能加剧。他每天都在无可奈何地等待着,有些事你无能为力,你只能等着它的到来。

死是唯一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并不怕死,他也想死,但他最不放心的是女儿余香。她现在像变了一个人,总是一个人坐在家里最黑暗的一个角落里,抱着膝盖,愣愣地看着墙壁。她从前还看看家里的闲书,现在书也不看了。他给她说话时,她也只是茫然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她从前是多么漂亮啊,就像五月的鲜花,花骨朵结实饱满,一阵风吹来就会绚烂地绽放。地主余向我叹了一口气,走了出来,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晴朗的天空,瓦蓝的天空美丽的让人心碎。他愣愣地想,我死了,小余香怎么活下去呢?

张德生就住在旁边,是余家最好的房子,他看到了余向我,就走了出来,站在了他旁边。余向我吓了一跳,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不声不响地往自己家里走。他不想和他说话,他也不知道能和他说些什么。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张德生突然就叫住了他:“我想和你说件事。”

余向我愣了一下,自从他当上了农会主席,两人就没有说过话了,即使说话,也是在斗争地主的时候,他捣着他的鼻子训斥他,他根本就没还嘴的权利。余向我并不恨他,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坏人,现在也不坏,这是形势,谁也没有办法,你只能跟着形势走。他甚至还心存感激,他就是杀了他,他也没有什么事的。周围许多村子的地主都被斗争死了,但没听说哪个农会主席被抓起来偿命的。他们的命真的像草一样贱啊。你还能要求什么?你只能像狗一样活着,不,连狗都不如了。如果不是小余香,我真想早点死掉,谁也不麻烦,我自己喝老鼠药死了。

余向我站在那里,头依旧勾着。张德生走到他跟前,几乎是趴在他耳朵边低低地说:“到我家坐坐吧。”余向我吃惊地抬起了头,慌慌地说:“不了不了,主席,麻烦你啊。”是的,自己成了一泡臭狗屎,没有人敢理自己了,自己为啥还要麻烦别人呢?其实连臭狗屎都当不了。张德生不是一个坏人,但他来找自己,也决没有什么好事。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呢?老哥,我只有一条老命,如果你要了,你就拿去吧。

张德生的口气带点命令的味道了:“你还是来吧,我给你谈件事。”

余向我不能不去了。

地主余向我是很精明,但他还是忘了,他并非是什么都没有了,他还有一个女儿,木扎最漂亮的一个少女。

张德生一点都没和他客气,他坐在椅子上,那是张从余向我家搬来的太师椅。他抽着一锅旱烟,抬头瞟了一眼站在他跟前的地主余向我,他依旧垂着脑袋,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他这样子让他很满意。在二十年前,他年轻的时候,就因为偷了别人的一把铁锹,被人家揪到余老爷这里,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余老爷像训斥孙子一样痛骂他,还用枣木拐杖不时戳他几下。世事轮回,如今站在这里是你的儿子了。而我,比你更厉害,我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我如果愿意,我可以把你儿子枪毙了。我就有这个权利。但我张德生是个好人,我不会这么干的,相反,我还要拉你们一把,做你们的亲家。

他美美地抽了一口烟,徐徐地吐了出来,直截了当地告诉余向我:“把余香嫁到我们家吧。”

余向我眼前一黑,脑袋像被人重重地砸了一砖头,嗡嗡地响,他愣愣地问张德生:“嫁给你家木头?”

张德生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事我想过很久了,你只能把余香嫁给木头……我们张家不会亏待她的,我会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

余向我的手指哆嗦个不停,他的声音像风中的柳絮一样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可你家木头……”

张德生瞪了他一眼,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还嫌弃我家木头?你看看你们家现在什么样了?我家木头是个傻子不错,但我们家三代都是贫农!我现在还是农会主席,木扎就是我们家的,谁敢在我面前说个不字?”

余向我泪水几乎要涌出来了,他不敢想象,让余香嫁给一个傻子,这比杀了他还难受。我一定要顶住,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让余香就这样毁了。他终于没有忍住,泪水涌了出来,他抽了抽鼻子,突然“扑通”一下给张德生跪下了:“张主席,我求求你,你们放过余香吧,让我做牛做马都行……”

张德生吃惊地看着他,他没有料到这个狗地主居然会来这么一手,他本来以为他这么一讲,他会感激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地谢谢他呢。他余向我有什么可委曲的?你以为你还在旧社会啊?现在是穷人的天下了,你们这些狗地主的时代被扔到粪坑里了,你们自己也是粪坑里的蛆虫了,你以为你是谁?你女儿嫁给我家木头有什么不好?你们余家就那么了不起?你这是狗改不了吃屎,给你整成这样了,你还看不起我们贫下中农!

张德生觉得自己很可笑,本来还想以后做了亲家,尽可能地保护他少受一点苦,斗争会少开一点,谁知这个家伙又臭又硬,真不识好歹,倒像自己在低三下四地求他了。你做梦去吧。

他觉得必须要表达一下自己的愤怒了,他猛地用拳头砸了一下旁边的桌子,震得桌子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他大声吼道:“余向我,你这个狗地主,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我在求你?美得你!我要是说你抗拒改造,一枪把你毙了也没事!你死了,我第二天就可以把余香娶过来,你信不信我真敢这么干?”

余向我还在小声地哭泣着,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了,他听得出来,这话并不是张德生说说而已,他可能早就这么想过。他真的就像一只蚂蚁,别说是张德生,就连木扎一个贫下中农的小孩都可以捏死他。余香只是一个孩子,她连一件坏事都没干过,她胆子一直都很小,但就因为她有个当地主的父亲,同样也成了一只蚂蚁。他觉得自己错了,自己不想死,是想保护余香,实际上这是自欺欺人,他保护不了,任何人都可以摆布他们。你不得不承认,张德生说的没有错,也只有他才能保护余香,一个地主的女儿。

余向我不哭了,他站了起来,头也不再低着了,他看着张德生,一副豁出去的模样:“我知道我没资格叫你老哥了,但我还是要叫你一声老哥。老哥,我答应余香嫁给你家木头,但你得好好照顾她。你们可以天天斗争我,但不能让她再到戏台子上了……”

张德生笑了,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又长长地出了口气,心情十分舒畅,甚至有了哼两声豫剧的冲动了,还是新社会好啊,党是我的真娘啊,这要放在旧社会,余家这些狗地主们会这样给我说话吗?他愿意把女儿嫁给我家木头吗?还是新社会好啊,我一定要好好干!他有点激动,他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因为余向我答应了这事,还是因为觉得新社会好,反正他激动得都想流泪了。

因为心情很好,他再看着地主余向我时,目光里也多出了许多温柔的东西,他甚至开始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气给他说话了:“余向我,我这还是对你好啊。你自己想想吧,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你们的那些镇长靠山什么的,都被共产党镇压枪毙了。这是新社会了,是穷人的天下。我都认了,你也认了吧。”

余向我又低下了头,喃喃地说:“张主席,我认了,我早就认了。”

旱烟袋的烟雾飘了起来,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张德生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就在两三个月前,这个男人还是木扎的大户人家,穿得比别人好,吃的比别人好,走到哪里,都是别人对他点头哈腰,我给他开玩笑,让他女儿嫁给我家木头,你看看他当时那个表情,那个样子,都想给我翻脸了,恨不得用粪叉在我头上戳个洞。那时他真的拿我当臭狗屎了。世道说变就变,如今他一下子成了一泡地地道道的臭狗屎,谁想咋整就咋整。这就是命。他在品味自己的舒畅时,同情和怜悯像颗子弹一样突然击中了他,他觉得有点心酸,有点难受,如果不说点什么安慰安慰这个可怜的男人,他会更难受的。于是他就说了:“余向我,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李园那两个地主已经被群众当场在斗争会上打死了。他们的老婆、女儿也被那些农会干部们轮流睡过了。你也别难过,你应该高兴才是。你要是还这样,你不是保护了余香那妮子,而是害了她。老余,我告诉你吧,你们家的地分了,东西也被分了,你以为乡亲们拿了你们家的东西会感谢你吗?他们才不会呢,相反,他们会更恨你,你只要还活着,他们良心就过不去,只有把你们一家人都打死了,再也看不到你们了,他们拿着你们家的东西种着你们的田地才踏实,到那时他们才会觉得那真是他们的了。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和余香吗?”

他说着说着真的动了感情,几十年后他还为自己这一刻的软弱后悔不已,因为事后看来,这个狗地主根本就没领这个情。他凑到余向我的跟前,眼睛里有了闪闪的泪花,低低地说:“老余,你就认了吧,这是命,你们余家永远都翻不了身了,只有我才能保护住你们家的余香,我是木扎最穷的,还是农会主席,余香当了我们家的媳妇,她就能沾上我们家贫农身份的光,她就不会再被斗争了。老余,你如果还拿我当老哥,你就信了我吧,我这也是为了娃子好,为了你好。”

整个过程,地主余向我都不再说话了,他只是在不停地点着头,声音像蚊子一样嗡嗡地说着“是”。他很听话。

1949年11月25日,农历十月初六,黄道吉日,宜婚嫁。在这一天,地主女儿余香嫁给了木扎农会主席的儿子张木头。

(一)  (二) (三)  (四) (五)  (六)(七)(八)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