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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红小学
申 维

那年夏天,老巴子一放学,就和小四子去三河滩游泳。刘红英也跟着去。她不会游,就坐在大圩上看老巴子游。每年三河都要淹死几个会水的,在不大的Q地暴出新闻,引起反响。虽然年年淹死人,可总有不怕死的去游泳。老巴子和小四子就是那些不怕死的。学校和家长严禁学生去三河游泳。他们联合起来检查学生的小裤头。如果裤头潮湿,就会受到批评和鞭策。

老巴子怕学校检查,就把裤头脱下来,挂在树梢上,光屁股在水里游。刘红英坐在岸上,给老巴子看裤头,等到老巴子上岸套裤头时,小把把就在刘红英面前暴露无遗。如果四下无人,她就用树枝拨弄老巴子的小把把。这样,每回上岸之前,老巴子和小四子就得往岸上扔烂泥,将刘红英撵跑。

顺便说一下,后来学校推广一种新的检查方法,是秃头体育老师发明的。用指甲在胳膊上一刮,如果刮出一道白痕,就说明游泳了。不过,这一招还是没有难倒老巴子和小四子,他们发明了一种对付的方法,只要往胳膊上抹点儿菜油,就查不出来了。马小丽明明知道老巴子和小四子在三河滩游泳,可就是没证据。有几回,她突然闯到三河滩,不过,也没什么,老巴子他们一下子全潜到水里了,或者游得远远的,站在河对岸的浅滩上,把光屁股撅起来。马小丽眼睛有点近视,她看不清学生的五官,只看见一些大同小异的屁股。光凭屁股是不能算着证据的。

老巴子为了摆脱刘红英的盯梢,确实动了一番脑筋。有一回,他们约刘红英捉迷藏,拱下水道。下水道是一些拼接起来的水泥管子,从一些路面底下穿过,长约三十来米,直径只有刘红英的肩膀宽。如果没她肩宽,她就拱不进去。这样的宽度,对老巴子来说,是绰绰有余。老巴子可以在管子里像刺猬一样,往前滚,还可以翻斤头,而刘红英就只能前爬后爬,像一个大肉塞子。

老巴子的游戏是这样:他和小四子先拱,刘红英后拱,在后边追赶,如果她能追上,老巴子就替她抄一礼拜的家庭作业。(他们的家庭作业全是抄范红蕾的。如果她不让抄,就说明她的觉悟不高,不乐于助人。)刘红英很乐意与他们做游戏,只要是做游戏,无论什么游戏,她都乐意,甚至办家家时给别人当马骑。老巴子和小四子个头小,爬得快,等他们爬出水泥管时,刘红英才爬到半中腰。他们就把事先准备好的大石头塞进水泥管子,把两端全塞上,塞的严丝密缝,隐约间还能听见刘红英在管子里的几声嚎叫。老巴子和小四子将管子塞牢后,拍拍手,以示庆贺,就拎起书包回家。

第二天早课,迟迟不见刘红英的影子。老巴子心花怒放,当即向全班宣布,刘红英已经死掉了,昨天死的,是他和小四子共同杀死的。可他才宣布没几分钟,刘红英就背着书包进了课堂,笑容可掬坐在了座位上。

刘红英对范红蕾说,二号来了,所以才迟到。马老师说的,我二号来,就可以迟到。全班的学生都不明白什么叫二号?有许多人问她什么是二号?刘红英坐在前排,转过身来,高声说,马老师说这叫二号,让我别对你们说,女人都有二号,没有二号就不能生孩子。二号就是屁股里往外冒血,一个月冒一次,时间在同一天,很准时,比课间操还要准时,冒血时浑身当然就没劲,所以马老师说二号来了就可以迟到。马老师二号来了,她也迟到……不过,没人相信刘红英的鬼话,她一定是才从水泥管子里钻出来,迟到了,编出什么二号来?

小四子说,屁股里怎么可能往外冒血?如果真这样,人一定早死啦。

刘红英和小四子过招这件事,完全是老巴子在幕后操纵。他挑动的招术其实很简单。老巴子对刘红英说,刘红英,小四子说你撒尿往后尿。刘红英想了想,说,往前。老巴子说,我说是往前,可他偏说往后,只有驴才往后。刘红英就很生气,去找小四子打架,说要让小四子看明白,撒尿到底是往前还是往后?

老巴子和小四子在三河滩游泳,光屁股蹲在水里。刘红英坐在大圩的石头上,手里拿着根树枝。这是准备等老巴子出水时,拨老巴子小把把用的。她右手的食指衔在嘴里,神彩飞扬地望着水中的老巴子傻笑。老巴子认为刘红英应当去农村插队。她在广阔天地里一定会大有作为的,至少说比她现在呆在岸上准备拨弄他的小把把要有所作为。刘红英可以嫁一个农民,嫁一个拖拉机手。那时,农村拖拉机手的概念相同于现在的农民企业家。刘红英已经十八岁,比老巴子姐姐还大两岁。老巴子姐姐就在农村里插队。老巴子认为刘红英躲在东方红的目的是想逃避插队,等到她高中毕业,人已经老了,国家就不要她插队了。贫下中农怎么会接受一个老太太插队呢?他们这么一想,就发现刘红英的思想有问题,不健康。毛主席说,“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刘红花却赖在城里,黑了心的。她应当改名叫刘黑英。

老巴子对小四子说,我绝对不能娶一杆黑旗作媳妇。小四子很赞同老巴子,说,只有傻瓜才会要刘红英当媳妇。你瞧,她那么高的身坯子,做衣服浪费布,家里的布票,棉票不够她一人用的;她一个人吃两个人的粮食,你们家粮票也不够用了,得用钱去换粮票,过年时的肉票,油票,糖票全不够用。我妈说,找对象要找小个子,节约。刘红英屁股太大,占地方,你们家木料得增加,得打那种给大屁股坐的板凳椅子,床板也得加长加宽,不节约闹革命,更糟糕的是你和刘红英走在一道,人家就会唱:“蚌蚌油,雪花膏;男人没有女人高……”

老巴子经常去小四子家,商量怎么对付刘红英?他们想来想去,觉得不让刘红英做老巴子媳妇的唯一方法,是将她除掉。可怎么样个除法呢?想来想去,始终没有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他们最大的顾虑是怕刘老爹,怕刘老爹找他们算账。因为,刘老爹是县委书记,县委书记有枪。老巴子和刘老爹下棋时,曾亲眼目睹过那支枪。一只五四式军用手枪,装在皮套子里,枪体乌黑锃亮。

老巴子看枪的情形是这样:他和刘老爹下棋。刘老爹要悔棋。老巴子不肯。刘老爹就说,如果老巴子让他悔一步,他就把手枪给老巴子玩一会儿。老巴子说,要先玩一会儿,才可以让刘老爹悔一步。这样,刘老爹就只得绕到帐子后边去拿枪。刘老爹拨枪时,扮演郭建光,作一个京剧里的亮相,可他唱的台词却是胡传魁的:“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老巴子明白,这句台词的内容和枪杆子里边出政权差不多。

刘老爹卸下枪匣里的小铜子弹,让老巴子玩了一会儿。他还送了一颗子弹给老巴子。他用门板抵住那颗子弹,用一颗铁钉对准子弹的屁股,用锒头一击,“啪”一响,这颗子弹就成了哑弹。后来,老巴子把这颗子弹拿到班上炫耀,谁也不知道是一颗哑弹,大家对老巴子有一颗真的手枪子弹十分敬重。

老巴子和小四子商量着除掉刘红英时,手里就掂着这颗哑弹。小四子说,要想除掉刘红英,就得想法子把刘老爹的枪偷来,这样,就是刘老爹找来,我们手中有枪,就不用怕他。再说,电影院里的地形难攻易守,守几个月没问题。老巴子说,偷枪和练头捶,两手都得作准备,总之,要不惜一切手段除掉刘红英。

小四子练头捶的地方是电影院的一间小地下室。电影院是Q地的最大人工建筑,可以容纳观众七八百人,分着上下两层。电影屏幕拉在舞台上,舞台是木板地面,下面是空的,有通风口。舞台后边是卸装室,电工房,仓库。小四子的地下室就在卸装室底下的过道处,本来是堆放杂物的地方,现在用来放小四子。

小四子家在电影院后边,住三间平房。他家里人多,一个瘸腿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三间平房用芦苇隔开,隔出一个个鸽笼子。他父亲是电影院院长,大概有点儿特权,就让小四子住了公家的仓库。小四子在房间里吊了个大沙包,大麻袋里边灌满黄沙,用麻绳扎牢,系在屋顶钢筋上。他天天对着沙包练头捶。有时,老巴子不好意思让小四子一个人练,也上前顶几下,顶得晕头转向,耳朵嗡嗡的响,像是跑进了一架美国鬼子的直升飞机。

当然,刘红英也不是坏得不可救药,一黑到底,她也有十分可爱的时候。赵大饼在政治课上就说过,要学会一分为二地看问题。如果把刘红英一分为二,夏天的刘红英比较讨嫌,用树枝拨老巴子的小把把,盯梢老巴子和小四子游泳,而冬天的刘红英就显得十分可爱,成为老巴子事业上得力助手和战胜敌人的有力武器。

冬天,学生们一下课就呆在教室的走廊上挤高凸。这项运动很像拨河,不过拨河是往后拨,而挤高凸是往前挤。学生们沿着教室的南墙壁站成一排晒太阳,站着就相互挤起来,抢占有限的墙壁。他们以窗子的中轴为分水岭,比赛双方在分水岭处战斗最为激烈,不停地有人高凸出去,被淘汰出局。假若老巴子在刘红英前面,她就会用肥厚的大腿将老巴子挟紧,以至对方无法将老巴子拨出她的两腿间;假若老巴子在刘红英的后边,刘红英就拼力用两个大糖瓷脸盆护住老巴子,使他不至于承受太大的压力。所以挤高凸时,老巴子不是在刘红英前面,就是在她后边,俨然一对大小夫妻。

他们另一个合作顶目是骑人头马。小个子同学骑在人头马上打斗,高个子同学在底下精精邺邺地充当人头马。老巴子骑在刘红英肩上,居高临下,取得战斗的优势。他的马要比别人的马高大,强壮有力,是一匹良种马。刘红英只肯让老巴子骑,忠贞不二。她在底下将老巴子保护的很好,两只肥胳膊将老巴子的小瘦腿挟牢,莆扇似的大手托住老巴子的屁股,像两片温暖的橡皮座垫。有时,刘红英宁肯自已挨上一巴掌,也不让别人碰上老巴子的一根毫毛。

当然,在从事这些运动时,刘红英是可爱的,不过,她的可爱并没有能阻止老巴子想除掉她的强烈愿望。老巴子说,如果刘红英不是我媳妇,就不一定要将她除掉,可她是我媳妇,就非得将她除掉。我不想要这么一个大块头的媳妇,她的屁股比马小丽还要大,像她的那双烧火砖似的大脚,我睡在她脚头还不得天天闻臭?

从前,东方红只上半天的课。上午是语文,算术,政治,体育,美术或音乐;下午是学工学农学军,或者学雷锋,或者搞大批判,或者听国内外形势的报告。老巴子虽是三年级的插班生,可学习没一点儿问题。那时候,没有学生说是学习有问题。老巴子是六四年出生。这一年,毛主席有一段让当时的中小学生感激万分的讲话:“……考试可以交头接耳,无非自已不懂,问了别人懂了。懂了就好,为什么要死记硬背呢?人家做了,我抄一遍也好。”他们用毛笔把这段话抄在黑板报上。因为有这段最高指示的保护,东方红的孩子没一个学习受累。

学工是去工厂劳动。东方红的校办厂,生产黑墨水,臭不可闻,没人肯去,只有学雷锋的日子和“忆苦思甜”的时候,他们才很不情愿地进去过一两趟。三(2)班的班主任马小丽和赵大饼关系好。赵大饼就安排他们去生产扑克牌的县印刷厂。小四子的大姐在印刷厂里当排版工,每回学生劳动都得听她安排。这样,小四子就得了吹牛的资本,说赵大饼马小丽都得听他姐姐的领导。

那时,学生们的偶像自然就是小四子的姐姐,渴望着将来也能成为一个像他姐姐一样的工人。小四子说,犯错误时,不怕娘老子,就怕大姐,觉得对不起工人阶级的培养和教育,关心和爱护。

印刷厂经常停电,一天停五六次。厂里一停电,大家就聚在一块读两报社论。小四子姐姐读报纸,遇到不认识的字就问范红蕾。小四子姐姐不认识的字太多,读起报纸来嗑嗑绊绊,吞吞吐吐,像一个急巴子。后来她干脆只读个开头,就让范红蕾接下去慢慢读。印刷厂的厂房十分空旷,范红蕾读报的声音很小,像一只花脚蚊子在车间里飞来飞去。范红蕾一个人读报纸,老巴子的任务是陪工人阶级打扑克。扑克牌就地取材,满地废角料,拿剪刀剪,能剪出好几副扑克牌。马小丽说了,打牌可以,就是不准离开,要和工人们一道下班。假若你们表现不好,印刷厂就不要你们。那么你们只得去墨水厂闻臭。同学们惧怕去墨水厂闻臭,大家就尽力表现好一点,包括打牌时不偷牌,不耍赖,不骂脏话。有时,印刷厂一下午都停电。大家就打一下午的扑克。校工宣队队长赵大饼来视察,看见学生们和工人们在一块打扑克,十分高兴,表扬他们和工人阶级打成了一片。

有一次,停电后,厂里黑咕隆冬。小四子慌慌张张跑来,说赵大饼和马小丽打成一片了。他把扑克牌J和Q面对面贴在一块,说就这样打成一片。

小四子领着老巴子去看什么是打成一片?他们从锁着的仓库气窗翻进去,爬上一个大纸堆,居高临下,借着气窗透进来微弱的光线,看见有两个人伏在地上,身子贴得紧紧的。在他们身底下垫着一大堆扑克。伏在上边的那人是赵大饼,下边的人脸被挡住了,看不清,只漏出一绺乌黑的头发,不知道是谁?但肯定是个女的。小四子说底下的人是马小丽。赵大饼的形象十分难看,露出雪白的屁股和大腿,裤子褪在了小腿肚子上。从前,老巴子只是看见赵大饼有一张大脸,现在才知道,他不仅有一张做报告时用的大脸,还有一个很大的屁股。

一赵大饼的脸通常一直板着,挺怕人的,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现在,他伏在个女人的身上,和一个女人打成一片。这张脸美滋滋的,油晃晃的,像是从皮肤里往外滴油。在他身后的粉墙上,依稀可辨刷着几个红字:“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工人阶级能够领导一切。”

老巴子躲藏在纸堆后边,忍不住放了个响屁。赵大饼问:“谁?”

老巴子说:“我。”

小四子慌忙捂住老巴子的嘴,拖着老巴子屁滚尿流地溜了。他们赶回车间打扑克。过了一会儿,赵大饼和马小丽来清点人数,发现大家都在,蛮满意的。赵大饼就是在这时候表扬学生们和工人阶级打成一片的。他还提醒大家要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兴风作浪,造谣惑众,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

老巴子和小四子对“学工、学农”兴趣不大。他们真正感兴趣的是“学军”,可这方面的活动受条件限制,学校按排的并不多。小四子的理想是将来当一名侦察兵。他的这种理想是看了京剧《智取威虎山》和《奇袭白虎团》后树立的,而老巴子的理想是当一名参谋长。他自认为有当参谋长的优势,人小志大点子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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