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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红小学
申 维

老巴子曾经向小四子请教如何扮演王连举?演王连举的决窍是身子直挺挺、硬梆梆地往前倒,就在身子快着地时,从两肋间很隐蔽地伸出两手,支撑在地上。因为手掌与地面的距离很短,这就需要有一定的腕力,腕力不够就是一个狗吃屎,啃一嘴泥。观众在底下只看见你直着往前倒,竟敢不伸手支掌,以为你是一个狗吃屎,一个个看得乐意,叹为观止,都认为王连举这一跟头摔得不轻。你绝不可直挺挺往后倒,那样就会小脑着地,轻则一肉瘤,重则脑震荡。老巴子跟着小四子练王连举落地练了几回,没练成,主要是他腕力不够。其实小四子演李玉和并不适合,他总是忘词,他只能扮演台词简明扼要的角色。

那次,小四子唱了几句就出洋相。他把“小铁梅出门卖货防野狗”唱着“小铁梅出门玩火打狗肉”。引得底下哄场大笑。据说马小丽因这件事还受了赵大饼的批评。赵大饼说小四子是个扶不上墙的臭狗屎。

小四子说老巴子熟读古书,请教什么叫扶不上墙的臭狗屎?难道说狗屎还要扶上墙吗?老巴子也说不明白,他只听说过朽木不可雕也,或者榆木脑袋。老巴子认为狗屎应该改着牛粪。红星生产队有许多农民家的墙壁上钉着牛粪,一圈一圈的,像后现代风格的墙体装饰,也像练飞标的靶子。牛粪晒干了作柴草,据说烧出来的粥很香。老巴子对小四子说,赵大饼的意思是你是一堆稀牛粪,而他是一堆硬牛粪。你的这一堆扶不上墙,而他的一堆能扶上墙。如果联系到你们俩与马小丽的关系,替台词是马小丽这朵鲜花应该插在他这堆硬牛粪上,而不是你这一堆稀牛粪上。

小四子听了老巴子的解释,气得咬牙切齿。他向老巴子泄露了一个重要的秘密。小四子说,赵大饼可能不像他作报告时说的那样:小时候,死了爹又死了娘;五岁时,姐姐领着去逃荒;十岁时,姐姐卖到了妓院里;自已去了地主老财家当童工;十五岁去工厂遭资本家剥削;秘密加入……老巴子也觉得不象那么回事。赵大饼的脸有饼那么大,像小时候受苦的吗?小四子还告诉老巴子,他的这个发现可不是空穴来风,是从马小丽那儿得来的。老巴子和小四子怀疑赵大饼是混入革命队伍的叛徒,相约一定要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的复辟梦、变天梦。

小四子和老巴子对赵大饼的怀疑,得从马小丽向小四子传授看家本领说起。马小丽通过与小四子一段时间的近距离,发现小四子身上有着许多优点,用现在的话说,虽然小四子才十四、五岁,但身上已经具有小男子汉的气质,说白了就是有男人味。马小丽与小四子的感情已经超出普通的师生之情,有点儿向边缘化发展的趋势。

马小丽找小四子家父母,说要传授小四子看家的本领。马小丽是这么说的:“二老的心愿我明白,就是想让小四子跟我学点儿真本领。现在课堂上教给学生的,大话空话,排演节目,写大批判稿,这些都不是真正的本领,将来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毛主席说要培养又红又专的人才。东方红的孩子是红了,可是专的不够。我想教小四子学俄语,学习俄语的好处,将来社会主义革命要向全球发展,苏修也要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小四子可以去苏联传播毛泽东思想,让苏联人民认识到修正主义的危害性……”

小四子在一旁听得激动,插话说:“五洲激荡风云动,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

马小丽又说:“将来人民解放军可能要出国作战,学通一门外语很重要……”

小四子又激动起来,说:“《奇袭白虎团》的侦察兵就会外语,会说哈罗,哈罗。”

马小丽噜里噜嗦讲了一大通。小四子父亲听明白一半。他母亲一句也没听明白,心想儿子中国话还没说好呢,怎么就得去学说外国话?再说老俩口很宝贝小四子,还舍不得让他出国作战。但是,老俩口子通情达理。他们认为只要是老师讲的,一定是为儿子好,哪有老师吭学生的?再说马老师已经说啦,这就是她的看家本领。只要是看家本领,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学过来。马老师从上海大城市来的,说不定就身怀绝技。更令小四子父母感激涕零的是马小丽利用晚上休息时间,给小四子开小灶。小四子和其它同学交同样多的学费,可比人家多学一晚上的东西。他的父母可乐坏了。

小四子母亲拉着马小丽的手,说:“马老师,小四子就是你的儿。他会一辈子感激你的。我儿子就是玩皮,心眼可不坏。他可会孝敬人啦。上回我有病,他给我倒水拿药。小四子,过来,马老师虽不是你的亲妈,可她比亲人还要亲,(小四子妈差点儿将《红灯记》的唱词用上。)小四子快对马老师说,马老师老了,我一定会来侍候你的,还会寄钱给你用……”

小四子在母亲的命令下,把母亲让他说的话重复说一遍,说的马小丽挺难为情的。

马小丽选在晚上教小四子学俄语,可把小四子吭苦。本来中文已经够他的戗,现在再来个俄文,叽哩咕噜。小四子一上课就打瞌睡,有时嘴里冷不丁地冒出几句。有人说他是说梦话,有人说是中邪,说鬼话,只有老巴子知道小四子这是在说俄语。有一回,小四子绝望地望着老巴子,说可不可以不学俄语?老巴子说,当然可以,让苏联人学中国话,我们就可以不学俄语。小四子十分赞同老巴子的观点,他觉得自已仿佛是在替他人受过,替苏联人受罪似的。

马小丽住单身宿舍,一间十平米大小的平房,续着一间锅披子。房间里拾掇的干净整洁,一张木板床,床头垒着几只箱子,一张课桌,一把椅子。课桌摆在朝南的窗口,一盏二十五瓦的电灯用一根线拉到课桌上方。灯泡上罩着牛皮纸剪的灯罩。小四子就在这盏灯底下学俄语,嘴里叽哩咕噜,一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的样子。锅披子与正屋之间用一块布帘子隔开,里边有一张吃饭的小桌子,一个煤炭炉子,沿墙根堆着一排蜂窝煤。小四子伏在桌上学俄语,马小丽就在锅披子里忙东忙西。她的手艺很巧,有时忙出一堆小饼干,有时忙出两碗八宝粥……下课后,他们就聚在一块品尝。这时是小四子最快乐的时候。

小四子经常看见赵大饼背着手在门口转来转去,有时,马小丽也看见,不过,她的态度令人捉摸不透。有时,她会让小四子提前放学,早点回家;有时又让小四子迟迟不走,一直陪到很晚。有一次,赵大饼在门口迟迟不走,马小丽就红了眼睛,对小四子说,赵大饼的出生其实并不像他说的那么苦,他可能是一个工贼的儿子。马小丽说这是听印刷厂的一个老工人说的,那个老工人太老了,记忆有点儿问题,所以不好拖他出来作证。

小四子除了知道赵大饼的问题,还晓得一些马小丽的家庭情况。马小丽家庭出身不好,父母全是臭老九,在上海的一所大学教书。她十六岁就下放,下放在Q地最北边的一个大队。她们一同下放的有五个女孩子,人称五朵金花。她们下放后不久,五朵金花中就有两个被生产队干部奸污了。其中一个病退回到上海,另一个投三河自杀。还有两朵金花:一个嫁给了当地的农民,生了一窝崽;一个还在下面鬼混,当上了妇女队长。据说妇女队长跟什么人都搞,经常有县里人下乡,以检查工作为名找她瞎搞。马小丽说,她是五个当中最幸运的,从底下抽调上来,在东方红小学教书。

小四子向老巴子请教什么是马小丽说的搞?瞎搞?老巴子说,搞就是男女之间性交,将小把把放进屁股里。瞎搞就是指闭着眼睛放,当然放不进,而且要出事的。小四子又问,马小丽说县里人下乡检查工作,找妇女队长瞎搞,这下乡检查工作的人当中有没有老巴子的父亲。老巴子想了想说,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他父亲经常下乡,但他去的不一定是马小丽说的大队,再说,如果他跟刘老爹一块下乡,就没他的份。他顶多只能站在一旁看,或者作记录。

其实,马小丽对小四子说的话还不止这些。有些话有点儿反动,小四子当然就不敢往外说。马小丽说,刚下乡时,他们都以为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会大有作为,可呆了几个月才知道,在这个广阔天地里是无所作为。有一回,生产队会计强奸她们的一个姊妹,那姊妹先还喊叫。那会计说,叫什么叫?上边送你们这些娃下来就是接受我们再教育的。我刚对你再教育,你就喊叫,影响多么不好。后来那个姊妹就不吭声了,再后来就投河死了,尸体在三河里漂了一个礼拜。

小四子学俄语这件事纯粹是一场活闹剧。他学了几个月,只会说同志,万岁,你好等几个简单的词,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不会说。多年以后,小四子在劳改农场劳动改造。他还时常想起跟马小丽学俄语的那些夜晚,想起由那个夜晚引起的仲夏夜之梦。

一个夏日的夜晚,夜深人静。小四子像往常一样,伏在桌子上学俄语。有一只蟋蟀在窗户底下鸣唱。马小丽在锅披子里洗澡。小四子先是听见马小丽往木盆里倒水的声音,然后是光脚板站在木盆里的吱吱声。忽然,马小丽喊小四子,让他把晾在屋子外边的洗澡毛巾递过来。小四子拿着洗澡毛巾站在锅披子门口,心口扑冬扑冬,不知道该如何将毛巾递给老师?这时,从薄薄的布帘子后边伸出一条雪白的胳膊,轻快地从他手中将毛巾拿了进去。在布帘子掀起的一刹那,一股异样的气息,扑面而来,同时,薄薄的布门帘上映出一个蒙胧的身影。那一刻,小四子与一个成熟的裸露的女人的身体只隔了一层薄薄的布帘子。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座位上,书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耳朵里传来锅披子里的“哗哗”水声。这个声音像小溪的流水在他的脑子里“哗哗”地流淌。

多年后,小四子在劳改农场劳动。晚上他孤独地躺在木板床上,脑子里就会出现那种“哗哗”水流声。

多年后,老巴子依旧认为小四子是一个重信用,讲义气的人。当初,小四子肯定保守着某些秘密。譬如,他为什么如此执著地要谋害赵大饼?小四子对此事守口如瓶。老巴子曾经劝说小四子放弃谋害赵大饼的念头,说这可不是闹得玩,除非我们确实掌握了赵大饼是混入革命队伍的叛徒的证据,谋害赵大饼弄得不好会背上攻击毛主席忠诚的战士的罪名。因为赵大饼每回作报告都强调,他是毛主席最最忠诚的战士。小四子说,消灭赵大饼绝对没错,我已经掌握了他破坏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政策的有力证据,不过,这事得暂时保密,我已经答应过一个人对谁也不说。我将来的理想是当侦察兵,干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保守党的机密。

小四子从不对老巴子说谎。他说掌握了证据,一定是掌握了证据。这样,他们俩就商量着怎么样消灭赵大饼?小四子建议一砖头将赵大饼砸死,这样既干净利索,又解恨。老巴子说,还是砸个半死不活的好,最终交给人民来审判,让人民来清算他的历史罪行。

他们选择下手的地点是东方红小学的教学楼顶。他们要等到赵大饼从楼底下经过,给他一家伙。撤退的路线是楼的另一面,沿着下水管子往下滑,这样,人就落到校园外边的马路上,谁也逮不到你,可算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老巴子和小四子一放学就潜伏到楼顶上,后来终于找到了机会。他们看见赵大饼朝着墙根撒尿,就一人一块大砖头扔了过去。两块砖头都没砸到赵大饼,一块离他一米左右,一块离他五米,砸在学校的院墙上,可把赵大饼吓坏了,天上轰隆落下两块砖头,赵大饼的尿立马就吓得缩进膀胱。他拎着裤子慌慌张张跑进大楼里。

小四子从下水管子顺利地滑落到地面,可老巴子有恐高症,呆在楼顶上下不来。这再一次证明他不是当侦察兵的料。老巴子不敢从那么高的地方往地下滑,幸而赵大饼并不知道砖头是从哪个方向扔来的,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后来,老巴子和小四子发明了一种土手雷。这种手雷从三层楼顶扔下去,砸不死赵大饼,但可以将他砸伤。他们用牛皮纸包上生石灰和碎玻璃屑,从楼顶往下扔,砸到赵大饼头上时,牛皮纸爆裂,生石灰蒙住了赵大饼的眼睛,使他无法看清肇事者。玻璃屑能将他的大饼脸戳成五光十色。这个土手雷实际上是老巴子发明的。老巴子不是侦察兵的料,但是是十分出色的参谋长。他自比管仲,乐毅。

小四子对老巴子发明的土手雷赞赏不矣。老巴子说,他只学了《三国》,《水浒》中害人点子的三分之一,像什么下蒙汗药,美人计,空城计,反奸计等,他还没弄透,主要是受客观的条件限制。譬如说,反奸计使用的恰当,将赵大饼杀了,还可以假祸于人,让人以为是刘红英杀的,从而起到一箭双雕,借刀杀人的效果。小四子在东方红小学只佩服一个人,这人就是老巴子。因为他知道老巴子熟读《三国》,《水浒》。

小四子被东方红小学开除后,老巴子很懊悔,恨自已没能将刘红英杀掉。如果当初将刘红英杀了,他们谋害赵大饼的事就不可能暴露,小四子也就不可能被东方红小学开除。

他们将谋杀赵大饼的时间选在清明节。小四子说,这样可以告慰在九泉之下的先烈。清明节的上午,东方红小学去烈士陵园扫墓,学生们全集中的教室门口,列队,听赵大饼训话。赵大饼通常要讲半个小时,回顾党史,军史,县史及他个人奋斗的历史。他一定要将前排的小女生说的眼泪汪汪才肯挥手让队伍出发。赵大饼训话时,刘红英站在他的旁边,举着一杆大旗。刘红英一年中可以像这样风光三次,扫墓,野营,开运动会。老巴子站在队伍的前排,他目光瞄着楼顶上。这一次是小四子单独行动。他们吸收了上回的教训,怕老巴子撤退时不迅速。

老巴子焦急地等待赵大饼挥手。他挥手是让小四子往他脑门上扔手雷的暗号。赵大饼那天并没有挥手,他只说了一句出发,就掏出手帕来擦额头上的汗。他拿手帕的手一竖起来,小四子的手雷就在他的脑袋瓜上爆炸。小四子一定将赵大饼擦汗的动作当着挥手。这样,老巴子一点准备也没有,石灰甚至溅到他的衣服上。按计划他是可以避开的。赵大饼挥手,老巴子往后退,小四子扔手雷。赵大饼的脑袋只有两种颜色,红和白,红的是血,白的是石灰。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了赵大饼头上,没有谁会料到楼顶上有人。一阵忙乱之后,老巴子估计小四子已经成功撤离,忽然,从楼顶上悠悠扬扬地飘下一顶军帽。刘红英捡起军帽,看了一眼,大喊大叫:“小四子,小四子。”

刘红英认得这顶军帽。如果刘红英不喊,谁也不知道军帽是小四子的。上回,老巴子和小四子在桃园拜把子,刘红英也加入进去完成桃园三结义,后来,刘红英为讨好老巴子,就从刘老爹那儿偷了两顶军帽,一顶送给老巴子,一顶送给小四子。她给老巴子的写着大哥,给小四子的写上三弟。她认识军帽上她自已写的字,就大喊大叫小四子。刘红英这么一喊,大家全知道,原来楼顶上还有个严小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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