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红小学
申 维

东方红小学的一项重要任务是学雷锋。马小丽说，将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如果你不具备雷锋的觉悟，你怎么在共产主义社会里生活？而且据测算，等到老巴子他们长到四十岁左右时，已经是“能者多劳，按需分配，同工同酬”的共产主义社会。这就让老巴子他们明白一个道理，除非你在四十岁之前死了。如果你的寿命超过四十岁，你将不得不活在共产主义社会。那么，现在你就得抓紧时间学雷锋，免得到那时，共产主义社会不接收你。你想想，社会不接收你，可你又死不掉，那是多么的尴尬的处境。

刚进东方红小学时，老巴子不能适应那种浓厚的学雷锋气氛。马小丽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叫《昨天，我做了一件好事》。老巴子就写了昨天晚上，他在家帮助妈妈洗碗的事，结果遭到马小丽的严肃批评。马小丽说，帮助妈妈洗碗能算做好事？你看看雷锋日记，有帮妈妈洗碗的吗？老巴子狡辩说，雷锋是孤儿，没有妈妈，当然就没有帮妈妈洗碗的事。马小丽为了加强说服力，就把别的同学的作文给老巴子看。你看看人家。昨天晚上，我们班上四十个红小兵，有二十人捡到钱包交还给失主，而且没一人留下姓名。有十八人在桥墩上守着，帮助工人推板车上坡，只说自已的名字叫红小兵。你的同桌小四子，帮助民兵指挥部巡逻，还往地主婆家里扔了两块大砖头。只有你一个人是帮妈妈洗碗。如果说呆在家里做家务是学雷锋，那你妈不早就是活雷锋了吗？

马小丽让老巴子的作文重写，要他多向别的同学请教学雷锋的心得体会。他就去请教刘红英，问她昨晚上是否捡到钱包？刘红英说，她的作文是抄得范红蕾的。范红蕾捡到钱包，她也就捡到；范红蕾没捡到钱包，她也就没捡到。老巴子就去请教范红蕾，问她昨晚上是否捡到了钱包？范红蕾说，上回她的作文是帮工人推板车，这回就只好写捡钱包。如果两回做同样的事，马小丽会怀疑。再说作文允许虚构，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力。老巴子又去请教小四子。小四子说，别人做的好事可能掺假，只有我的不假。只要马小丽一布置写作文，我就拎两块砖头往地主婆院里一扔，这样作文就有内容了。小四子还领着老巴子实地考察地主婆家的院子。他答应这种好事以后与老巴子分享。

地主婆家住在学校校办厂附近，两间破旧的平房，门口还有个小院子。小四子说，这个地主婆很有来头，从前在北京一所大学教书。毛主席怎么能让坏分子在身边呢？她就下放到了我们学校教书。一开始，她给学生们灌输封资修的一套，后来赵大饼领导的工宣队进驻，才将她的历史真面目揭露出来。现在她在校办厂洗墨水瓶，接受工人阶级的劳动必造。你去校办厂劳动就能看见她，一个低头弓腰，戴一副瓶底眼镜的白头发老太婆。你要能将她脸上的那副瓶子底砸碎，那样，你就成了英雄。老巴子和小四子实地考察时，顺便拎了两块砖头，往地主婆院子里一扔，就听见咣当一响。老巴子赶紧跑回教室订正作文。他的作文题目是《炮击金门，地主婆丧魂落魄》。

老巴子一开始没能当上红小兵，红袖标锁在马小丽的抽屉里，后来老巴子在地主婆的院墙上刷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马小丽才让老巴子戴上红袖标。

东方红小学每个月都要公布某某班级学雷锋做好事多少件？捡到失物上交学校多少件？星期一的早读课时，马小丽坐在教室门口，拎一个盛面粉的布口袋，让学生们上交一星期来捡到的东西。那个时代的人是很会丢东西的，所以同学们捡到的东西也很多。每个星期一的早晨，马小丽都能装上半口袋，每逢重大的节日，甚至能装上满满一口袋。

马小丽站在教室门口的模样很像飞机场的海关检查员。她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像红外线探测仪。老巴子从她身边过的时候，会瑟瑟颤抖，恨不得说，他人也是捡到的，然后一头钻进马小丽的八宝袋。

老巴子是班上学雷锋的后进分子，别的同学捡到东西上交，可他怎么也捡不到一件像样的东西。好东西全被眼明手快觉悟高的同学捡去。老巴子捡到的东西有半截铅笔头，一支用过的圆珠笔芯，一块旧手帕，半块橡皮等。他拿这些东西上交，马小丽拒绝接受，说学雷锋的八宝袋可不是用来盛垃圾的，这样就有人怀疑老巴子捡到好东西舍不得上交。老巴子被弄怕了，放学路上，低着头捡东西。他幻想能捡到一个钱包或者一块手表，彻底改变同学们对他的不良印象。

有一回，老巴子又没捡到东西。他走到马小丽跟前时颤抖的厉害，忽然，他灵机一动，把他妈妈刚替他卖的文具盒交给了马小丽，说他在上学路上刚捡到的，结果，马小丽当全班同学面表扬老巴子，说老巴子有进步了，说在共产主义的集体中老巴子能不进步吗？老巴子既自豪，又心疼，回家挨了他妈一巴掌，说这孩子，刚买的文具盒又弄丢啦。还有一回，老巴子刚卖的一支钢笔丢了，可不久，这支钢笔就出现在马小丽的八宝袋里。

老巴子向小四子请教捡东西的窍门。小四子说，这其实很容易。因为你没上过一、二年级，所以有许多东西你不懂。东方红有东方红的规则。譬如，只要你不是在别人桌上拿的，从别人书包和兜里掏的东西，捡到都可以上交。老巴子问，那么马路上的电线杆，路边上的邮筒也可以捡到上交？小四子说，当然，只是有点麻烦，要许多人来做。有的就不麻烦，瞧我给你示范一下：小四子跑到储豆豆跟前详装与储豆豆聊天，用手一拨，将储豆豆一块花橡皮拨到地上，然后老巴子就捡起这块橡皮，星期一交到马小丽的八宝袋里。他们选择储豆豆作试验是因为储豆豆最弱小，即使发现了也没什么。他们绝不敢去找刘红英做这方面的试验。如果刘红英发现了，会给他们一人一记耳刮子。

那时候的三（2）班，捡到东西的同学多，丢东西的同学更多；活雷锋多，小偷也多。张三的橡皮丢了，怀疑李四偷的，就去偷李四的铅笔。这属于正当防卫，符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游戏规则。偷得东西自然不能在班上使用，因为大家都做了记号，很快会被发现。那么干脆就交到马小丽的八宝袋里。至今，老巴子也不知道那八宝袋里的东西最后到了那儿。根据物质不灭定律，这些东西有来头，必有去处，只是不必要让小孩子们知道罢。

学校教室后面黑板上画着一张表格，谁捡到东西多，给的红五角星也就多。赵大饼说，得到红五星最多的同学，将来要送到北京去见毛主席，向毛主席汇报东方红的红小兵小将们学习雷锋的丰硕成果。老巴子和小四子为了能去北京见毛主席，就四处偷东西上交，采用不正当手段竞争。小四子为了能去北京接受检阅，结果养成了偷东西的恶习。

小四子父亲发现儿子有偷东西的恶习，气得在家里咳血，将小四子吊在梁上抽了一顿，可收效甚微，他就联系派出所将小四子关了一晚，说让小四子体验一下将来身陷囹圄的悲惨生活。老巴子记得小四子关在派出所里，他怕的要命，就在外边隔着小气窗和小四子通话，要小四子挺住，千万不能将他们偷西瓜的事供出来。这些都是小四子爸爸搞得名堂，警察叔叔懒得理他，说他只能呆一晚，明天早点滚蛋。小四子隔着气窗喊话，让老巴子去买一包飞马烟，说里边一位大哥要烟抽。晚上，老巴子从气窗往牢间里扔香烟，扔馍头。

小四子从派出所出来，为报达老巴子危难时的友谊，在饭店请老巴子吃了一碗肉丝面。小四子交流经验说，一开始他挺害怕的，小腿肚子打颤，可进去后就不怕了，其实牢房里根本不像他父亲说的那么恐怖，里边挺好玩的。有人讲下流笑话，有人表演杂技……他在里边还交了个大哥。那人会用三张牌变戏法，与人打赌，每赌必赢。他就凭三张牌走天下，到哪儿？在车站码头摆个摊，与人赌三张牌，不愁吃不愁喝不愁没钱花。他说将来我拜他为师，他就教我这一招……老巴子对小四子的这段经历羡慕不已。

从前，学雷锋最积极的要数范红蕾。她是班长，学雷锋小组长，多次被学校评为学雷锋的标兵，可是现在，你在范红蕾身上已经看不到任何学过雷锋的痕迹。她一点儿也不像东方红培养出来的红色接班人。范红蕾去菜市场买两毛钱的青菜，先是挑上半天，然后要将菜上的泥土和水甩干净，最后还不忘复称。她称完两毛钱一斤的青菜，后来听说还有一毛八一斤的，就会难受一晚。

有一回，乘公共汽车，她与一个大肚子的女人争抢座位，两个人就差动手打起来，什么脏话全骂得出口……范红蕾从小就爱造神，将雷锋说的像神似的。有一回，老巴子偷吃树上的牙枣，范红蕾说被雷锋叔叔看见了，差点儿将老巴子吓得从树上摔下来。

老巴子说，雷锋叔叔依旧还是雷锋叔叔，只是东方红的那一套，全是形式主义，没学到实质，没学到点子上，如果学到了点子上，范红蕾就不会这么自私自利。范红蕾说，如果不是学雷锋，她或许还是个处女。因为那时争强好胜，没能给老巴子留下清白之身。现在总觉得欠老巴子的人情。老巴子说，范红蕾失贞与学雷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与她居住生活的环境有关。她生活在文工团，能好吗？那里边住的全是一刮风就流鼻涕的风流之徒。老巴子刚说完这话，范红蕾就扑上来，抄老巴子的裤裆。当然，老巴子也不是从前那个在她面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正人君子。他也会兴致勃勃地抄范红蕾的裤裆。

我们来谈谈关于范红蕾失贞的事。在东方红时，学雷锋小组每到一处做好事，就先插一面旗子，然后吹上一阵小号，吹《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或者吹《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们这个学雷锋小组没人会吹号，就敲一阵锣。通常是由小四子敲，敲得像一个货郎担子。有时候，小四子心血来潮，还会喊上两嗓子：“平安无事喽！哐哐”。

范红蕾说，她得去学小号，小四子锣搞得像鬼子进村。她找县文工团里的小号手学吹小号。那个小号手先教她如何运气？如何摆正姿势？小号手的手在范红蕾身上弄来弄去。她一开始没感觉，后来就有感觉了，像触电，再后来，一天不挨电触，就心里难受，七上八下。她学吹小号时，只顾体会触电，竟荒了学业，所以学了几个月，学无长进，只会吹出一声牛叫或羊叫。

范柳兵见妹妹学了几个月的小号，只会吹牛叫羊叫，就发现了问题。他去找小号手，拿手提琴往小号手的脑袋上砸了一家伙，“嗙”一声，手提琴断成两段。从此范柳兵就不再练琴了。因为那时根本买不到手提琴。小号手后来调走了。你问范红蕾小号手叫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样子？她一概不知，唯一记得的就是小号手有两撇胡子。范红蕾将这一切归罪于学雷锋，毫无道理。她家住在文工团，按照环境决定论，就容易犯某方面的错误。“昔孟母，择邻处”。文工团里的人显然不是孟母理想中的好邻居。

小四子爱说文工团的坏话。范红蕾爸爸的风流韵事就是小四子说出来的。他住在电影院的地下室里，隔壁就是演员的更衣室。他经常偷看更衣室里的小动作，或称幕后戏。有一回，电影院里正在上演《海港》，范红蕾母亲在台上演方水英，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台下。而范红蕾父亲在更衣室里正抱着一个女演员亲嘴，一边亲嘴还一边唱：“大吊车，真厉害，那千斤的钢铁，它轻轻的一抓就起来……”

第二天，小四子就到讲台上表演“轻轻的一抓就起来。”老巴子配合他，小四子抱着老巴子，两人还嘴对着嘴。范红蕾放学回家问她爸爸，是不是唱了“轻轻一抓就起来”？她爸爸还没吭声呢，她妈在一旁听见，一巴掌甩在她爸的脸上，骂道：“色鬼，抓我时嫌重，抓别人轻轻一抓就起来？”

这件事让范红蕾后悔不迭。她很爱她爸，对她妈感情一般，说她妈是个狐狸精，自已打扮得那么漂亮，一件一件衣服，可很少花钱替她买衣服。范红蕾后来和小号手好上也有报复她妈的意思。范柳兵和范红蕾对他们爸爸在舞台后边搞的名堂很感兴趣。他们并且知道他爸爸轻轻一抓就起来的人是剧团里的小常保。

有一回，小常保去他们家里玩。他们缠着小常保阿姨问，他们爸爸病歪歪的是怎么将小常保轻轻一抓就起来？小常保红着脸跑了，一副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表情。

老巴子的学雷锋小组有一个固定的活动场所是电影院。从前的电影，老巴子是一部也没拉下，少则看一两遍，中则七八遍，多则几十遍。老巴子自认为艺术细胞比别人多，就是那时电影看多了，受到熏陶。他们一致认为在电影院学雷锋，比在其它地方强。其中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免费看电影。老巴子看得电影遍数太多，出现不良的症状。他看革命样板戏时，竟然躺在椅子上打呼噜，该鼓掌时不鼓掌，该流泪时不流泪，该喊口号时不喊口号。

当然，电影院也不会让他们白看。如果白看电影就会有人贴小四子父亲的大字报，说他搞资产阶级特殊化，儿子看电影不买票。所以，每回电影散场，学雷锋小组得替电影院打扫场子。他们打扫场子时，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每回扫完地，他们都能捡到观众遗失在座位上的一些小玩艺。运气好的能捡到钱包。他们通常捡到的东西有：一包吃剩的葵花籽，苹果，香瓜，火柴，手帕，小人书，大书，香烟，手表和钱包等等。有的钱包你根本无法寻找失主，一看就知道是农村老太太遗失的。三五块钱，用一块老黑布裹上里三层外三层，还用一根避邪的红线扎着。

老巴子和小四子对电影院的热情要远远大于东方红小学。每逢电影院放新片，他们俩就逃学，请电影院看大门的瘸子出份证明，证明他俩在电影院学雷锋，所以才耽误了上学。从前因为学雷锋耽误上学是要表扬的。因为雷锋叔叔做好事时，也曾经迟到，也曾经耽误正常工作。

那会儿，久经革命考验的老巴子和小四子，在一次次学雷锋活动中，变得聪明起来。他们对班上八宝袋里边东西的去处产生了怀疑。他们并不怀疑马小丽，而是怀疑赵大饼贪污。小四子说他亲眼看见赵大饼将八宝袋里的一包大丰收香烟放进自已的口袋。所以，他们捡到的东西并不上交，而是拿到小四子的地下室瓜分。他们将捡的东西无论大小，排成一列，然后两人抽单数双数，数到单数的归小四子，数到双数的归老巴子。分完后，两人还可以根据各自喜好进行双向调节。老巴子用分到的食物与小四子换大人书和小人书。如果捡到钱包就将里边的钱平分。如果捡到香烟就在小四子的地下室里抽掉，或者留着看电影看戏时抽。老巴子和小四子变成了东方红小学最富有的人。

小四子富的想出钱雇人坐在课堂里替他上课。他们的作业雇人来做，班上学生多多少少受过他们的贿赂，大概只有储豆豆不肯替他们做作业，说雇人做作业是剥削阶级的思想。这也是后来储豆豆尿撒在教室里，老巴子和小四子特别起哄的原因。储豆豆疯了后，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愧疚，而是认为储豆豆的疯，责任完全在于让人憋尿的马小丽。

马小丽对小四子和老巴子的富有很惊讶，就为此事专门去家访。双方家庭都表示给孩子的零花钱并不多。老巴子父亲与马小丽夸夸其谈，说钱多会坏事，会养成孩子吃喝玩乐，好逸恶劳的资产阶级思想。孩子得从小养成勤俭节约，艰苦朴素的光荣传统……马小丽见老巴子父亲如此深明大义，就没什么话好说。

老巴子和小四子背着书包去上学，然后在体育场转一圈，两人会齐，又转回到电影院里，或者回到小四子的地下室。小四子的地下室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吊着的沙袋。他们躺在小四子的床上，打扑克，嗑瓜子，啃苹果，抽香烟……然后等到电影散场，就进去捡东西……这样的生活自然比呆在东方红小学要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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