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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红小学
申 维

后来,小四子被学校开除了,又后来被他父亲吊在屋梁上抽了一顿。没有人知道小四子为什么要害赵大饼?也没有人知道小四子还有个同谋老巴子。小四子是五年级下半学期被开除的,他小学没毕业,其实,他们的行动如果再推迟半年,小四子就能拿到小学毕业证书。东方红小学七六届只有小四子和刘红英两人没毕业。小四子是被学校开除。刘红英患病死了。班上还有个学习委员叫储豆豆,好好的就疯了。她虽说疯了,但毕业证书拿了,就等于毕业了,不过,她拿了毕业证书也等于没拿……

关于刘红英的死,有必要作个说明。刘红英的死与老巴子和小四子无关,并不是老巴子下的毒手。虽然老巴子心存歹念,但是从未得呈。老巴子对刘红英的评价是“天不绝此人也”,后来改为“天绝此人,不借老巴子之手也”。如果说刘红英的死要追究什么人的责任,应该追究赵大饼和马小丽。老巴子怀疑刘红英的死是马小丽软刀子杀人。

那时候,每到春秋两季,Q县要组织各所学校开展越野长跑,将参加长跑的人头数加起来乘以每人跑的距离,号称两万五千里长跑。东方红小学和朝阳中学在一块儿跑,名次当然就被中学夺得。唯一具有竞争能力的人就是刘红英。那会儿,刘红英正呆在家里发高烧。马小丽上门煽风点火,说:“红英,东方红的广大师生的目光全集中在你这儿,还记得《英雄儿女》中的王成吗?我是长城,我是长城,请向我开炮!革命先烈能够为革命献出生命,我们就不能带病坚持长跑吗?现在正是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无数先烈抛头颅,洒热血,甘洒热血写春秋……”刘红英听了马小丽的话,激动的眼泪水直淌。

老巴子记得刘红英跑了个第七名。老巴子平脚板,学校怕他拖后腿,甚至连他的名都没让上报。也就是说长跑时,老巴子暂时不属于东方红小学,是一个无业游民。老巴子看见刘红英的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样子。老巴子与刘红英打招呼,她不理不睬,像是不认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他奇怪刘红英跑完那么远的路,额头上竟然没有一滴汗。三天后,刘红英死了。据说病毒进入大脑。老巴子认为,刘红英在长跑的路上就已经死了,魂跑丢了。如果不是这样,你无法解释老巴子与她打招呼她竟然不认识老巴子这件事。

刘红英追悼会开的很隆重,正像老巴子一直希望的那样,唯一不如意的是他没沾到任何光。没人承认刘红英是老巴子媳妇的这码子事。刘奶奶说的话全不算数,只能算是一句玩笑。再说现在老巴子和刘红英之间的地位已经发生根本性变化,刘红英已经成为公认的英雄。赵大饼致悼词,用了永垂不朽,万古长存,革命的红色接班人,东方红小学的骄傲……还说了,刘红英临走时对刘奶奶说,一定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刘红英的棂柩前端端正正地摆放着长跑第七名的奖状。

老巴子一直盼望着刘红英死,可他走进灵堂,竟忍不住哇哇大哭。小四子是以自由人士的身份来参加追悼会的。他看见老巴子哭,也跟着大哭。他说他已经原谅了刘红英,不再记恨她曾经揭发他谋害赵大饼的事。后来,小四子问老巴子,你哭了吗?老巴子说,哭了,我看见范红蕾哭,就自然地跟着哭。小四子又问,刘红英就像一杆旗子,摆在棺材里,永远起不来了吗?老巴子说,当然,人死不能复生。赵大饼说,刘红英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这是蒙刘奶奶的,他们怕刘奶奶找东方红小学要人。

马小丽干的另一件缺损事是不让储豆豆撒尿。储豆豆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坐在教室的前排,人长得挺秀丽,就是身材单薄,像个黄豆芽。有一天,刚上课,储豆豆举手要上厕所。马小丽问她下课干什么的?储豆豆不吭声,脸涨得通红。马小丽说不行,然后继续讲雷锋叔叔怎么样去给老大娘买票?怎么样将迷路的孩子送回了家?……

假若老巴子上课时想撒尿,他就会躲在课桌底下,将尿撒在一塑料袋里,等到下课再将塑料袋放在讲台上。老巴子曾经这样做过,赢得班上同学的尊敬。其实这样做很方便,只要解开鸡窝门的扭扣,掏出小把把,将塑料袋像避孕套一样往上一套。撒尿时,一点儿响声都没有,可女同学做起来就有点儿难,会惊动前后左右的人。那时,几个男生聚在一块,经常相互交流和切磋这方面的经验,可以说他们一个个精于此道。他们比赛“撒远尿”。小四子拿过两回冠军,最远的一次从厕所门口尿到粪坑里。还有一种比赛,下课后,比赛双方以一定的距离站定,相互往对方身上撒,谁也不许后退或前进。这时往往是撒尿远,尿急的一方取胜。

那天,等到下课,刘红英首先发现的储豆豆跟前地上集了一汪水,她就大喊大叫起来,啊呀!臭死人啦,储豆豆,你怎么把尿撒在教室里?刘红英一喊,全班的男生全聚拢过来,大家齐声高喊:不要脸,来水精……

储豆豆是学习委员,经常跟同学要作业本,还作记录,谁的作业不交,她就将名单送到马小丽那儿,所以大家挺恨她的,喊声响亮,比喊“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批“克已复礼”还要响亮,响彻云霄,将教室顶上的灰都震落下来。储豆豆哭着,疯了似的往家里跑。小四子和老巴子领着同学们在后边追。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的早晨,老巴子记得储豆豆迈动的双腿像是在跳舞。她的裤子前后形成两种不同的色调,在阳光下交错成一种迷乱舞蹈。

从那以后,储豆豆就疯了。现在,老巴子有时在街上还能看见储豆豆。她头上插着草棒,粘着稻草,拖一双花拖鞋,从衣襟下摆处露出半个肚皮和黑洞洞的肚脐。她的手中永远拿着一个脏兮兮的本子,本子封面上隐约有一个人头,只有老巴子知道,那是东方红小学的毕业证书。储豆豆疯了,学校觉得有点儿愧疚,就将毕业证书如期发给了她。没有谁对这件事承担责任,大家也不知错在哪里?现在,储豆豆每天站在从前的东方红小学大门对面,倚着的一根电线杆,对东方红小学作不朽的凝视,仿佛是想从岁月深处寻找出一个答案。

她的脸上满是灰尘,但目光依旧像十几年前的那个春天的早晨一样清澈……

老巴子和范红蕾为是否请小四子到家里来吃饭的事打了一架。他们打架的日子选在礼拜六的晚上,打得“叮叮咚咚”,楼上楼下的人家都听见了,不过,没有谁过来拉架看热闹,住在城里就这一点好处,就算是你们家杀人也没人过来管闲事。

那天晚上,范红蕾和老巴子并排躺在床上,在寂寞之中仰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隔着肚皮,各想各的心事。他们的姿势像两条死咸鱼。忽然,范红蕾对老巴子说,老巴子,我有个重大发现,小四子竟是个情种呢。他在劳改农场劳动时,晚上孤独地躺在床上,脑子里就出现了“哗哗”水声。你猜那水声是什么?你怎么也不会猜到吧,竟是马小丽洗澡的声音。

老巴子说,这有什么好的?就是这种声音葬送了他。范红蕾说,当时,我怎么就没看出来?按理说那时我也开窍,只注意到自已,忽视了周边发生的情况。我记得小四子后来因流氓罪判的刑,我不明白,这流氓罪是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还是打架斗殴呢?

老巴子翻了个身,背朝着范红蕾,说,两者兼而有之。范红蕾说,我们这个班挺倒霉的,死一个,疯一个,开除掉一个,总之马小丽带的不好。当然,我作为班长也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不过,那时候,其它班也有稀奇古怪的事……范红蕾唠唠叨叨的时候,老巴子面朝墙壁,身子弓起,像一只大虾,有时还用两手交叉在脑后,胳膊挟住耳朵。

范红蕾对老巴子的虾状睡姿很不满。这让她时常想起不愉快的新婚之夜。那天晚上,老巴子在喜庆之日却以虾状倦曲在床铺的角落里,仿佛他旁边躺着的不是温柔的妻子,而是一只大老虎。范红蕾继续说着:“前两天,小四子告诉我,说当初他犯的那些事,最多也就判个四五年。他因为听了你的话,多坐了十年牢……”

老巴子噌地坐起来,脸转向她,问:“他是这么说的吗?”范红蕾说:“他确实是这样说的,不过,他接着就说,也不能全怪你,其实你什么也不懂,只是好假充大公鸡。”

东方红小学将小四子开除后,他并没有离开学校,还经常坐在他原来的座位上赖着不走。马小丽对小四子很宽容,还说,毛主席说的,有错就改,改了就好。这说明她在对小四子的处理与学校意见不一致。小四子就这么一会儿来,一会儿不来,混了一个多月,后来他自已决定不来,呆在社会上总比呆在学校里自由吧。关于小四子偷看女厕所,打群架,用刀砍人,调戏妇女等等,他干这些勾当时,人早就不在东方红小学。我们不能据此来证明他在东方红时一无是处,也不能说他是一个天生的犯罪的坯子。

老巴子记得八三年,他正忙于复习,准备参加高考。有一天,小四子慌慌张张跑来。他先把自已在社会上干的不法勾当向老巴子陈述了一遍,然后让老巴子拿主张,说公安局正在找他,是去自首?还是去亲戚家暂避风头?老巴子说,我听了你在社会上的所作所为,心中很气愤,按理说得和你划清界限,但是,你是我的铁哥们,我还是要替你出主意。你做的一切构不成杀头罪,逃避是不明智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皆为王臣”。我看你不如负荆请罪。我记得有一个伟人说过,天下最好的老师有两个:一是书本,一是监狱。

小四子对老巴子最后的这句话很感兴趣,追问是哪个伟人说的?老巴子说,记不得了,总之是伟人说的。小四子说,一个伟人说的与所有伟人说的没什么区别,这一定是伟人所以成为伟人的心得体会。小四子想成为一个伟人,就去自首。他要找个监狱作老师。小四子的运气不好,正赶上第一次严打,上边的精神是“从重从快从严打击刑事犯罪活动”。他被判了十五年,如果赶在后来正常程序审判,最多也就四、五年。老巴子替小四子出了个馊主意,这是所有主意中把小四子吭得最苦的一个。

老巴子听说小四子还掂记着此事,心中就有点儿不自在。他想起一句俗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掂记。范红蕾每缝周末或月圆之日,精力比往常充沛。她高声问老巴子,你看我们是不是该将小四子请到家里来作客?我们已经白吃人家半年的鱼虾,再说,我们家与他的鱼摊子只一墙之隔,几步远,不请来家坐坐不妥吧。

其实范红蕾问的这个问题,老巴子早就考虑过。老巴子认为,请神容易送神难。你既然请小四子来,将来他自已什么时候快活什么时候来,你就不好撵他走了。那样就容易伤感情。老巴子怎么说也是县政府的机关干部,你让他跟一个劳改释放犯,一个小鱼贩子泡在一块,别人会怎么说?大家混到现在挺不容易的。范红蕾从前学雷锋最积极的是她,现在私心重,爱贪小便宜的也是她,每天就为了搓一顿白食,整天在鱼贩子堆里泡,身上泡出了一股鱼腥味。女人就是这么头发长见识短。

老巴子说,请小四子来作客,显然不恰当。其中原委你该明白。你每回去拿鱼,说你家里养了猫,人家来一看,原来就老巴子这条贪嘴的猫,大家面子上不好看吧。范红蕾说,这好办,捉一条猫来,捉一只小猫。老巴子说,小猫能吃得了那么多的鱼?范红蕾说,那就捉只大的,用绳拴起来。老巴子说,这不是明摆的刚捉的吗?有大猫用绳拴着养的吗?范红蕾说,你和小四子是拜把子的弟兄,你们总不能因为一只猫,永远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吧。老巴子说,这麻烦事就是你找的,整天爱贪小便宜,爱贪小便宜的人会吃大亏的……

范红蕾从床上蹦起来,大骂:“老巴子,你有什么用?每月那么几文钱,老娘为了你丢下脸面去混鱼,喂你,白喂……”范红蕾骂着,一头向老巴子扑过来,伸手就去抄老巴子裤裆。老巴子用手抵住她,屁股向后撅。范红蕾的手指离老巴子的大黑鱼只差一寸的距离。两人就这么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峙着,像两头角力的牛。

范红蕾只要和老巴子动手,必定去抄他的裤裆,就像程咬金的三斧头。老巴子已经熟悉了她的套路,只要是范红蕾扑过来,其它地方可以不顾,屁股一定要向后远远地撅。如果裤裆里的黑鱼被范红蕾捉住,问题就相当严重。她除了捏、掐、扭之外,还会用牙膏、皮鞋油、辣椒粉往上边涂,会抓着一晚上不松手,让老巴子背“老三篇”里关于“斗私批修”的一段。老巴子晓得,范红蕾抄裤裆的招数是在东方红小学学雷锋时学的。学雷锋时,他们顺便也学了许多雷锋叔叔并不赞同的东西。这些都是学雷锋的副产品,像许多的良药治病的同时也有副作用一样。

在东方红小学,每天一放学,范红蕾领着老巴子他们这个学雷锋小组去码头推板车。他们从码头一直推到车站附近的一个物资局的露天仓库。休息时,学雷锋小组聚在一块唱歌:“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或者唱老巴子改编的“向前进,向前进,走到大门口,跌个大跟头……”

码头工人对唱歌不感兴趣。他们有自已的娱乐项目。他们的娱乐项目就是抄裤裆。有时一男一女,有时二男一女,有时二女一男。他们抄裤裆时,一群人围观,给双方加油鼓劲,比赛的结果以将对方裤子扒下来,往裤裆里塞一团煤炭为胜方。虽然那时,老巴子他们不明白抄裤裆的乐趣,但是耳闻目睹,他们就对其中的动作十分熟悉。先是双方头砥着头,屁股极力往后撅,像古代人物画中的相扑;然后,一方捞着另一方的裤裆,人就极力往裤裆里钻;再后来,处于劣势的一方双腿绞成麻花一样。让他们奇怪的是,不管打得多么激烈,胜方或者负方,抄方或者被抄方的表情都极为快乐。

那时候,抄裤裆的娱乐项目很普遍,比比皆是。老巴子很早就晓得:农民抄裤裆是往里边塞稻草,塞河泥;工人抄裤裆是往里边塞草纸,抹机油;商店营业员是往裤裆里塞面粉,涂猪油。现在那些离退体的老同志,年轻时很少没有抄过裤裆,或被别人抄裤裆。

范红蕾和老巴子一动起手,就扑上来抄裤裆,这坏毛病就是小时候落下的,积习难改,积重难返。现在国家强调精神文明得从娃娃抓起,就是因为认识到抄裤裆的严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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