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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今天》

发布: 2018-4-10 22:26 | 作者: 田原



        一
        1991年5月为出国留学手续和审核,过五关斩六将,终于比原计划推迟近两个月东渡,孑然一身来到异国他乡,在语言不通、举目无亲还没完全适应周围环境时,一封寄自美国的邮件像一股暖流给我带来了莫大的鼓励和温暖,举头望明月的乡愁,斯人独憔悴的孤独和不安也因此缓和了许多,这封邮件就是印刷精美让我爱不释手的《今天》杂志。91年是我的生命中值得纪念的年份,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国,第一次在仰慕已久的《今天》杂志发表了五首诗。
        至今仍清楚记得,拆开信封后,《今天》散发的墨香弥漫了我只有八张榻榻米面积之大的公寓,两天内几乎一篇不漏地从头到尾读了个遍,如饮醍醐,那种满足感现在仍记忆犹新。读完,曾想起出国前在哪家杂志上读到一句话“《今天》是海外版的《人民文学》。”
        1995年秋天,在东京的日语学校和奈良的一所私立大学学习了四年日语后,顺利通过当年大阪外国语大学(现在的大阪大学外语系)大学院硕士课程的全国统一招生考试,于翌年樱花烂漫的四月正式进入大阪府箕面市山麓下这所规模不大的单科大学。我的导师恰恰就是《今天》杂志主编北岛的译者是永骏教授。
        这样说起来我跟《今天》还是蛮有缘分的,虽然在国内大学读书时只闻其名不见其容。
        
        二
        从关东挺进关西,在奈良县境内的一所私立大学的日本语学科又继续深造了两年多日语。在进入硕士班之前的这几年,是我读书和写作的黄金时间。这期间,定期寄赠我的几家杂志除《今天》外,《香港文学》(香港)、《创世纪》(台湾)、《葡萄园诗刊》(台湾)、《乾坤》(台湾)、《新大陆》(美国)、《赤道风》(新加坡)、《五月诗刊》(新加坡)等海外文学期刊既是我时常发表作品的重要园地,也是我在相对封闭的日本获得中国文学信息的主要来源。尤其是《今天》和《香港文学》,几乎满足了我在异国的文学乡愁和母语饥渴。
        因为硕士论文的研究计划题目设定为《关于朦胧诗之后的中国第三代诗歌》,虽说手头备足了现成的第一手论文资料,但《今天》还是给我提供了许多弥足珍贵的信息和文献。记得刚读研的上半学期,有一天被导师叫到他的研究室,才发现出版不久的日文版《北岛诗选》、《波动》、《芒克诗选》等书籍堆满了并不宽敞的室内,那一天导师慷慨地送我了厚厚一摞他的译著。北岛和芒克被移植到日语之后的另一张面孔也是从那时开始接触的。
        对于研究中国现当代诗歌,朦胧诗(我更愿意称为“今天派”)是绕不过去的存在。我曾在日语文章和跟日本诗人的对话里都谈到过,“百年中国诗歌中两个重要的脉络是中国现代诗存在的根本,一个始于以胡适为主的五四白话文新诗运动,另一个就是以北岛为主的朦胧诗的诞生。朦胧诗跟日本战后以田村隆一、鲇川信夫、黑田三郎等为主的‘荒地’诗派有点相似,只是朦胧诗崛起于文化废墟,荒地派崛起于战争废墟。始于胡适和北岛等的这两个脉络对历史、现在和未来都扮演着革命性的、划时代性的、谁也无法替代的角色,它们不仅引领中国新诗迈向真正的开始,也加速了中国现代诗发展和进化的速度。尤其是朦胧诗,率先走出国门,在为域外读者带来冲击的同时,也在不同的语种中为中国现代诗赢得了功不可没的声誉。没有朦胧诗的存在,很难想象现在的中国现代诗是什么样的一种局面。”中国现代诗的先驱们永远会被时间记忆。在丰饶古典的大地上捷足先登开垦出中国新诗的胡适;在伪诗和赞歌充满天下、语言被意识形态严重污染的人文环境中拨乱反正,脱颖而出的北岛等,无论从历史还是文本的角度,无疑都是中国现代诗歌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新青年》和《今天》也无疑是里程碑式的刊物。
        
        三
        就读硕士班期间,或许跟我的专业是中国现代诗有关吧,两年内接触了不少来自国内和台湾以及海外的中国诗人。1996年暑假前,接到日本诗人同时也是诗人陈东东的译者财部鸟子的来信,希望我能参加8月下旬(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23日)在群马县前桥市(日本象征派诗人鼻祖、也被称为日本近代诗之父萩原朔太郎<1886-1942>的故乡)举办的第十六届世界诗人大会,目的是希望我能照顾应邀参加诗会的中国诗人牛汉并为他当翻译。我欣然应允。
        记得我是跟同学岛由子一起前往前桥的。为节省开支,我们和台湾诗人杨平都借住在以前的日语老师为我介绍的一家天理教分教会的宿舍。那是一次难忘的诗歌之旅:第一次踏足人才辈出的群马,第一次面对流淌在萩原朔太郎诗歌里的河流——广濑川,第一次参加国际性的诗歌聚会,第一次见到久仰的诗人牛汉和谷川俊太郎。
        作为应邀嘉宾的牛汉和特邀嘉宾的谷川俊太郎为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俩几乎也成了那次诗会的焦点人物。耐人寻味的是十多年后的2011年,他们俩又相逢在北大的领奖台上——同时获得第三届中坤诗歌奖。那时的牛汉已坐在轮椅上,但精神矍铄,笑容依旧温暖灿烂,握手有力且传达出一种力量。在世界诗人大会上,牛汉为诗会准备的主题发言《谈谈我这个人,以及我的诗》被排在临近中午压轴登场,声音洪亮的汉语震撼了一千多人的会场(发言稿的日语版夹在人手一份的资料夹里)。谷川俊太郎在下午的诗歌朗诵更是把会场的气氛推向了高潮。记得在上午发言结束后,有不少日本诗人和外国诗人过来主动与牛汉寒暄握手,印象最深的是戴着礼帽一身贵妇人打扮、小牛汉几岁的日本诗人新川和江,一边走过来塞给牛汉一份小礼物,一边说着为其发言而产生的共鸣与感动。我作为牛汉的贴身翻译,几乎跟他寸步不离。就在握手人潮退去后,走过来一位看起来有60多岁自称是来自台湾的诗人跟牛汉打招呼,他刚刚说出“你们大陆诗人怎么怎么”,牛汉突然勃然大怒,暴跳如雷,如一头非洲野性十足的雄狮。那位自找没趣的台湾诗人很快溜出了我们的视线消失在人群中。还没等牛汉息怒,我低声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我从来反感居高临下的腔调,有什么了不起的!与牛汉相处数日,深深为他纯粹的人格魅力、纯净的心灵气质、不为权贵低头折腰的自尊所感动。当天傍晚,我请来谷川俊太郎、财部鸟子、德弘康代等几位日本诗人跟牛汉对话,在场的还有杨平。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和岛由子磕磕巴巴的翻译不知道是怎么蒙混过关的。
        无论跟日本诗人对话,还是在翌日陪牛汉去著名的伊香保温泉(多年后才知道那次温泉是财部鸟子个人招待的,我、杨平、岛由子、财部鸟子和牛汉五个人住宿和餐饮应该是一次不菲的消费),那些天里,《今天》和朦胧诗是牛汉说出概率最多的两个词汇,尤其在洗完温泉后听他讲他们这一代诗人的坎坷遭遇包括《今天》被查封以及中国诗坛的诸多内部消息,触目惊心,颇受启发和长见识。牛汉人如其诗,诗如其人,我曾在课堂上讲过他的《半棵树》:
        
        真的,我看见过半棵树
        在一个荒凉的山丘上
        
        像一个人
        为了避开迎面的风暴
        侧着身子挺立着
        
        它是被二月的一次雷电
        从树尖到树根
        齐楂楂劈掉了半边
        
        春天来到的时候
        半棵树仍然直直地挺立着
        长满了青青的树叶
        
        半棵树
        还是一整棵树那样高
        还是一整棵树那样伟岸
        
        人们说
        雷电还要来劈它
        因为它还是那么直那么高
        雷电从远远的天边盯住了它
        ——牛汉《半棵树》
        
        这首诗某种意义上是牛汉的人生和生命的真实写照。从他的谈吐中不难发现,他一直是朦胧诗人坚定的拥护者和支持者,他对青年诗人们的呵护和对《今天》的高度评价,见证了他高瞻远瞩的文学眼光和诗歌良知。他还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起,年轻一代诗人中,他最欣赏西川的才华、人品和学识。
        逗留前桥的几天里,有两件印象深刻的小事想写在这里。第一件是那天对话完后我去卫生间,谷川俊太郎随后跟进。当我在一排小便池前站定滋润大地时,谷川并没利用小便池方便而是钻进身后一排隔间,听到咔嚓反锁门的声音后,还以为他要解决一号问题,但随着瀑布声的消失便又听到咔嚓的开门声,前后也就不到一分钟。为此事我纳闷了很久,一直在想同样作为男性,难道日本名人的那地方跟普通人长得不一样怕人看到?跟谷川熟悉多年后,向他问起此事,他笑着说,出门时在家里实在找不出一条能登大雅之堂的裤子,因为平时都是穿牛仔裤和休闲裤什么的,就只好找了条母亲的裤子穿了。并排站着小便时觉得被旁人发现穿着女性裤子会害臊,所以去了后面的隔间。另一件是在温泉酒店,我和杨平率先脱光跳进露天温泉,牛老随后进来,估计他是第一次洗日本的温泉,没用手中的白毛巾遮羞大摇大摆地走进浴池,坐在我旁边的杨平说,哇,牛老真大啊。羞得牛老人家一下子蹲在池子里好久不敢站起来,像一位羞涩纯真的少年。隔壁就是财部鸟子和岛由子,头顶星空,身入泉中,隔着竹席与异性聊天说笑的场景,对牛汉老人家而言也许是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体验吧。
        
        四
        硕二的下半学期,为协助导师负责策划的《今天》创刊二十周年纪念活动,我和硕士班的同学、研究和翻译顾城的岛由子跟来自美国的北岛、来自北京的芒克以及侨居在大阪的黄锐有过几天接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纪念活动的前夜祭在大阪举行,隆重的主会场设在东京的朝日新闻礼堂。《今天》杂志的大事记里也好像是这么记载的,“1998年12月在东京举办《今天》20周年纪念活动,北岛、芒克和黄锐与日本诗人大冈信、谷川俊太郎、白石嘉寿子等举办诗歌朗诵会。日本中国文学研究会出版影印本《今天》(1978-1980)合订本。”
        为这场活动,活跃在日本诗坛第一线的重量级诗人倾城而出,绝对是一个异例。那场活动也可以说是《今天》在日本最耀眼的一次闪光。作为一家民间刊物,能在日本殊蒙礼遇,取决于今天派诗人的历史意义和时代语境中的重要性和不可取代性,以及他们文本的普遍性和国际影响,也与日本诗人对中国现代诗的重视度和渴望了解中国现代诗的心理因素有关。在我的印象中,很少见有谁能把日本诗坛的重镇聚集一起,三百多人的会场几乎座无虚席,日本诗歌界、批评界和各种新闻媒体都给予了空前绝后的关注和报道。板砖一样厚的影印本《今天》据说一时销路颇佳,后来听说还重印了。硕士班里的同学和中国文学研究会的成员几乎人手一册,当然都是自掏腰包高价购买。这册《今天》的影印本为今后日本学界研究中国现代诗提供了一个充分而又确凿的证据。
        
        五
        1998年硕士毕业到2000年考入博士班这两年,又迎来我写作和翻译的高峰期,几篇在国内杂志发表的中短篇小说也是在此期间完成,而《今天》杂志对于我仍是最重要的园地。至今我还保留着《今天》编辑部寄自美国的几张稿酬支票,没去银行兑换是想以这种方式向《今天》致敬,同时也是想对《今天》尽自己微薄之力的支持吧。自己身在国外,深感生存的不易,何况在海外出版发行一本汉语杂志,得需要多少人力和财力的投入啊。
        博士毕业在仙台东北大学任教的2010年7月上旬,接到北岛的来信,是他代表香港中文大学东亚研究中心发来的一封十分郑重的邀请函。邀请诗人谷川俊太郎参加2010年度的首届“国际诗人在香港”(International Poets in Hong Kong)的诗歌活动,访问时间为2010年9月21日至10月3日。这场活动举办得非常成功,返回日本后我曾给《现代诗手帖》撰写日语长文介绍这次活动的具体细节和意义,在日本诗歌界激起了不小的回响。之后历届的香港诗歌节我几乎都有幸忝列其中,有时作为译者有时作为嘉宾。十多年来,参加过不少国内外不同规模和层次的诗歌节,就我的个人体验而言,具有深度和广度以及实质性交流的诗歌节并不多见,能把当代世界各个语种中活跃在第一线的近百位重要诗人召集一起,翻译出版他们的诗集,创造一个让这些外国诗人走进汉语,并与中国诗人广泛交流的平台,无论其能力还是视野,甚或是在国际诗坛的影响力,能做到这些的可能唯有北岛吧。北岛这些年为诗歌做的这些事,套用一句古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近年,香港诗歌节在国外成了广为人知的一道诗歌风景,文本的质感和精神的高度兼顾,不薄小(小语种)厚大(大语种),在诗歌面前一律平等,同等看待,拒绝鱼目混珠和滥竽充数。如果《今天》是文字和文学的优质平台,那么香港诗歌节就是文字发声的优质平台。二者同样作为交流的平台,都是对诗歌最善意的表达和最虔诚的热爱,无论是对诗人而言还是诗歌本身,二者都不是终点,而是永远的起点。
        
        2018年4月3日 写于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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